东风吹落娇红: 秋色自西来(四)
众人顺着他的指尖一看,见场边站着一身锦衣华服,面色可亲的矜贵公子,和他身后板着脸的侍卫,不正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霍平湖和孟鹤亭?
霍平湖的怀里静静躺着一只白雁。白雁殷红的血顺着箭羽滴滴答答落在他的青靴上。他垂眸地用手抚摸着白雁犹带温热的身体,“死了。”他说道,一只手捂住了白雁失去生机的眼睛。
“平湖。”孟鹤亭有些焦急地说。
这主仆二人旁若无人的样子激怒了场上几乎所有的人。
尽管霍平湖并没有看崔星楼一眼,崔星楼碍于礼节,不得不冲霍平湖拱了拱手:“小侯爷。”
“崔大人。”霍平湖敷衍地回了一礼。在这彩旗飘扬,箭羽纷飞的校场上,他那双仿佛倦怠世事的眼睛里并没有寻常年轻人那样跃跃欲试的光芒。而周遭的一切并不比那只无辜横死的白雁更能引起他的兴趣。他那身宽袍大袖、行走带风的华服,与众人格格不入到令崔星楼都有些尴尬起来。
崔星楼对自己那名兰心蕙质,如琉璃般剔透的妹子崔三小姐素来偏宠,见未来的妹婿是这副德行,越发对他添了几分嫌恶。
“小侯爷来得晚了,不过也无妨。这会大家人困马乏,要找谁比试,任君挑选。”崔星楼冷冷地说道,他将场上兵器一指,”弓矢,殳,矛,戈,戟,请选一样吧。”
“一窍不通,不必选了。”霍平湖毫无兴致地扫了一眼兵器架。他露了面,算是对钟望之有了交代,转身就想走。
“哦?”崔星楼简直要冷笑出声,“小侯爷家学渊源,天文地理,阴阳八卦,奇门遁甲,总有一样擅长的?”
霍平湖被崔星楼拦住,他嘴角一翘,不以为然地笑道:“在下确实身无长技,崔大人觉得我有辱崔三小姐的美名,不如去找骊侯,将这门亲事作罢?”
听到妹子被这样毫不避讳地挂在嘴上,崔星楼脸色铁青,双眼险些喷出火来。他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来:“好,你”
“崔大人。”孟鹤亭警惕地挡在霍平湖面前,令崔星楼顿时醒悟过来,他悻悻地放下差点要揍上霍平湖的拳头。
“好一条忠犬。”紫瑛突兀地笑了一声,阳光射在孟鹤亭背上三尺剑的剑首上,那云团龙纹的刻纹已经被摩挲得渐至平滑,明晃晃的剑首折射的光令紫瑛眯起眼来。他的笑听起来竟有些刺耳。“好剑。”他说道,手腕一舒,一柄长剑自兵器架上飞跃至紫瑛的手中。
他的剑尖直指着孟鹤亭的胸膛,冰凉的利刃如一尾游鱼,随时预备着飞窜出去饱饮热血。
孟鹤亭眼中冷芒大盛,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对着紫瑛的剑尖毫无慌乱之意。“薛常侍这是何意?”孟鹤亭的嗓音略显干涩。
紫瑛不答,他剑尖急转,“噹”一声轻响,将孟鹤亭的剑从剑鞘里挑了出来,三尺剑如一道冰凉的月光滑过眼前,落在地上。
多年以前,也有这样一道如雪如月的剑光从他眼前划过。他已隐约闻到了剑身上沾染的他的血腥味……胸口蓦然的剧痛令紫瑛脸上的肌肉轻微地抽搐起来。
“拿起你的剑。”他命令孟鹤亭。
孟鹤亭脸色几番变幻,终于一咬牙,弯腰要去拾剑,却有个人先他一步将剑握在手里。
“薛常侍!”霍平湖将三尺剑踩在脚下,他屹立不动,含笑提醒紫瑛:“今天来遴选的是我,不是我的侍卫。薛常侍若是有兴致和他切磋技艺,不如等遴选结束再私下约定?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别人难免以为是霍家哪里得罪了薛常侍。”
紫瑛睨了霍平湖一眼,“小侯爷身无长技,倒是有一张利嘴。”
“不比薛公公虽然不幸身有残缺,倒是满身技艺。”霍平湖一语震动全场,他倒是全无察觉,嘴角弯弯,挂着诚挚笑意。
紫瑛脸色微变,眼中的杀机化作怒意。
“啪”一声轻响,一道细鞭刷过霍平湖的脸,英俊的脸颊上顿时浮起一道醒目的红痕。这一记莫名其妙出现的鞭子带走了霍平湖脸上讥诮的笑容。也化解了紫瑛的难堪。
“不是要比试武艺吗?”那自称那罗的少年高踞马上,冷冷地说道:“这里只剩你和我了,还磨蹭什么?”
脸颊上的刺痛令霍平湖的表情略显扭曲。他那爱笑的嘴角落了下来。定睛将这胆大妄为的单薄少年一打量,霍平湖道:“我早说过对兵器一窍不通,难道要和你赤手空拳地肉搏?”
肉搏两个字令那少年脸色顿时一变。他冷哼一声,驱马前冲一段,然后回首对霍平湖扬了扬鞭子。
霍平湖将脚底三尺剑一脚踢给孟鹤亭,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先走,以后离他远一点。”孟鹤亭忙将剑拾起,忌惮地看了一眼紫瑛,然后退到校场边上等待。
霍平湖遥看一眼马上的少年,他神色如常地走到兵器架前,挑挑拣拣半晌,众人都掩嘴而笑,因为深知霍平湖不通武艺,以此见他拿起弓矢来也并不在意。待到霍平湖将箭对准那少年,手上的玉扳指勒住弓弦时,紫瑛忽的心里一跳,暗叫不好,厉声道:“快躲!”
与他的话音同时响起的,是马鞭的破空之声。那少年轻叱一声,调转马头往场边奔去。霍平湖的箭如影随形地跟着他,突如其来的凛冽杀气令少年的马惊慌地喷着鼻息。
“大胆霍平湖,大庭广众之下你想杀人不成!”崔星楼也看出了不对,急声呼道。
霍平湖的拇指轻微一振,利箭离弦而去。端的对准那少年的胸膛。
众人惊呼声中,马受了惊,嘶鸣一声撒蹄逃走,少年一个鹞子翻身从马上仓促落地,霍平湖的箭正巧擦着他的肩膀而过。尾羽掀动的风轻拂起了他鬓边的发丝。
霍平湖慢慢放下胳膊,他沉默片刻,被风拂动的袖子里微颤的右手骤然紧握成拳。
“崔大人放心,我早说过自己不识弓马,准头差的太远,恐怕难当光禄勋郎官的重任。”霍平湖懒洋洋地说道,他掸了掸袖子,“鹤亭,咱们走了。”
“薛常侍。”一名属光禄勋的青衣内侍飘然而至,“宫里刚接到消息,定侯的大军三日之后抵达京营。”话音未落,他瞧见紫瑛身边的白衣少年,不禁“咦“一声,又忙噤声。
“是个喜讯。”紫瑛已经镇定下来,他余光还在追寻着霍平湖与孟鹤亭的身影,口中对那青衣内侍吩咐道:“沉舟,你去安排迎接定侯回京一事。皇上”
不等皇上抱恙一句出口,那少年忽然打断他的话头。
“朕身子已经大好了,三日之后率文武百官齐至京营,迎接定侯凯旋。”
众人呆若木鸡,半晌,与緹云对过眼神的崔星楼才终于明白,眼前这个自称那罗的少年正是久居深宫的皇帝。他一带头,所有人同时跪拜,山呼万岁,连已经走出场外的霍平湖二人也在回首凝望。
紫瑛把已经到了喉间的话咽了回去,他面沉如水地说道:“皇上既然有这个兴致,那便去吧。”
皇帝心虚地对紫瑛笑了笑。紫瑛没有看他。
“皇上下次且不可这样鲁莽。”在被众人恭送进武帐时,紫瑛又回头看了眼已经头也不回离去的霍平湖,他低声说道:“霍平湖身有隐疾,否则刚才你早已死在他的箭下。这个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不可不防。”
皇帝仍有些惊魂未定,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在武帐中落座,他将紫瑛呈上的光禄勋遴选名单大致扫了一遍,緹云的名字自然是高举前列,而霍平湖的名字被仓促加上,又断然划去。皇帝纤长的指尖点在霍平湖的名字上,冷声吩咐道:“朕要钦点他为未央宫郎卫。”
“皇上!”紫瑛拧眉喝道。
“他差点杀我。”皇帝纤秀如女子般的脸上带着倔强倨傲,“难道我能任他大摇大摆地离去?霍准不是想当亚父太上皇?我要让他的儿子每天在我面前三跪九叩,为奴为婢。”
“你贵为皇帝,全天下的人都要对你三跪九叩,为奴为婢,何必这样多此一举?”
“不错。”皇帝终于露出一抹快意的笑容,“不过这全天下的人中,有一个人例外。”
“哦?”
“是我的阿塔你呀。”皇帝对他俏皮地眨眨眼睛。
紫瑛寒星般的眼眸里有幽芒闪烁,他含义莫名地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两人各怀心事,有片刻的无言。忽听外头道:“崔二公子求见。”
紫瑛亲自打帘,待緹云进来,他便暂且离开筹备迎接定侯回京一事。
緹云此时才有机会在近处端详皇帝,而不必像其他人只能跪在地上膜拜龙靴。他有些打不定主意该叫他皇上还是月牙儿。正在犹豫时,却见皇帝嘻的一笑,说道:“你要是现在这个样子去给安归跳舞,他准一鞭子把你抽出去。”
緹云放松下来,他露齿一笑,言不由衷地说:“月牙儿,你比以前好看了。”现在这样子,好不好看另说,性子还那么野。
皇帝呸一声,心知他说的是违心话,但有个熟人能说说话,他心里也是高兴的。
緹云抓紧机会问他:“那罗去了雅丹?他真是舍阿木的儿子吗?紫瑛师傅送他去关外,是打算做什么?”
他连珠炮似地追问了一串,见皇帝不答,只是斜睨着他,便顿时醒悟过来,自己太过心急,惹他不快了。他温和地笑了笑,问道:“听说你时常生病,你身子怎么样啦?”
皇帝似乎心有旁顾,只是盯着他的腰间出神,緹云正莫名间,却见皇帝微微一笑,指着他腰间的荷包说道:“你的荷包真好看。”
緹云他立即把荷包解下来放在皇帝的掌心,“喜欢就送给你了。”
皇帝大概真的很喜欢那只平金绣云纹的荷包,他拿在手里仔细看了半晌,然后摩挲着荷包上精致刺绣的纹路,慢吞吞地说道:“这个绣法,和当初你那一面绡纱面巾是一样的呢。我不要啦,别的女人绣的东西,除了我阿娜的,我都不要。”他把荷包扔给緹云,緹云没有接住,被他踩在脚下。
緹云怔怔地看着地上的荷包,而后恨恨地瞪着皇帝:“宝月,你真狡猾,你的眼睛怎么那么好使?”
“因为我要替我的父母一起看这世上,寻找每一个曾经害过他们的人。”皇帝淡淡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