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城外的小道之上，急驰过一架飞奔的马车，道路曲曲折折，通向远处不知名的黑暗处。


    “嘶律律——”


    饱经风霜的车夫一拉缰绳，拉车的马儿一声嘶鸣，停了下来。


    车厢里昏昏沉沉已经睡去的李念尘只是睡梦中闷哼了一声，并未惊醒。李素影却是猝不及防，整个人端坐不稳，直直倒向林琢，林琢也是一惊，下意识扶了她一把，皱了皱眉，拉开车门，走了出去：“为什么突然停下？”


    那车夫是一个面相敦厚的中年男子，他听闻林琢这么问，诚惶诚恐道：“这位公子，天色已晚了，前面是明华府有名的镇子‘逍遥镇’，你看，是不是先在那里歇息一宿，明日里再赶路？”


    “逍遥镇”三个字一入耳，车厢里刚刚坐稳身形的李素影顿时觉得耳熟无比，细细一想，顿时便记起了那是快剑门的总堂所在。顿时呼吸一紧，这时林琢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不行，我们有急事，绝对不能在这里耽搁时间，明日，必须到平安镇！”


    外面那车夫的声音里也带着几分哭腔：“可……可是，前头是吊鬼林啊，那里大晚上的闹鬼，谁敢过去啊……”


    李素影把头探出车厢，正好看到林琢取出一个钱袋，叮当作响，那车夫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林琢把钱袋打开，里面亮闪闪装满了国朝通行的上等铸币“半两钱”，他数出十枚递给车夫，平淡说道：“这是定金。”然后把钱袋一抛，扔到一脸茫然的李素影手中，对她说道：“等他把你们送到平安镇的平安客栈，这些钱都给他。”


    李素影下意识地“哦”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那你呢？”


    林琢向车厢里面看了一眼，语焉不详地说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办，你们先走吧。”他想了一下，又从袖子里取出一件精巧物件，李素影看的真切，那俨然便是林琢之前用来防身的手弩，只听他道：“这个给你，路上千万小心。”


    李素影怔怔接过，低低道：“谢谢……”


    林琢摇摇头，道：“那我走了，钩吾山再见吧。”


    李素影忙道：“等等……”


    林琢回过头去，疑道：“还有事么？”


    李素影看看他，忽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低声说道：“你自己也小心。”说完这话，她已是玉容通红，缩回了车厢。


    林琢觉得莫名其妙，嘱咐了车夫几句，径自走向了前面的黑暗之中。


    车夫贪婪地看着手里的十枚上币，再看看远处阴暗幽深的林子轮廓，心中天人交战，最终，他想到了李素影手中的钱袋，咬了咬牙，爬上了马车，重重挥鞭。


    “驾！”


    车厢在一阵颠簸之中渐趋平稳，驰向远处。车厢里的李素影忽然感觉一阵轻松，在林琢这个一直以沉静示人的年轻男子面前，她总是隐隐地有些压力，但他一走，却又感觉到了些许失落，这一种情绪，怕是连她自己，也是说不清道不明了。


    李素影小心地帮李念尘把枕着的毛毡铺好，轻轻地把他移了过去，她看着熟睡中的兄长面孔，心里忽然涌上一阵黯然：李念尘离家五载，学得一身不弱的武功，而她却一直窝在明华城这一亩三分地，虽有长乐帮的长老作她的师父，教她武功，却总是不十分刻苦，又鼠目寸光，学了几手三脚猫的剑术，就自以为在整个江湖上也算高手了。若非那个人的出现，只怕她对自己的武功还十分有信心……


    随即她猛地醒悟过来，发觉自己竟又想到了林琢，不由得狠狠摇头，只是脑海里总是不自觉地浮现那张清秀苍白的病容，不论是那夜在明华城的小巷中，他一剑击退明尤的风采，挥袖如风之际阴阳离合手的惊鸿一现，又或是平日里不自觉流露出统御全局的沉稳冷静，都显得这个师承云霄宫的年轻人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来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外面传来一声轻哼，随即有重物落地的声音，马车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了那里。


    李素影柳眉轻蹙，她低喝道：“怎么回事？”没有人回应。


    李素影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连忙推了推李念尘，把他叫醒，李念尘晃晃悠悠醒转，只听得她说了几句，也觉不妙，整个人顿时清醒了不少，他猛然打开车门，车夫所坐的地方空无一人，四周一片死寂，夜色昏昏沉沉，如同鬼蜮一般。


    李素影反手拔剑，跳下马车，终于在后面不远的地方看到了一具尸身，尸体上没有伤痕，但死者的面容之上却满是惊恐，死状极惨，正是那赶车的车夫。


    李素影骇得俏脸发白，双手死死捏住了衣角，忽然一道指力无声无息从后袭来，却是“当”的一声，李念尘闷哼一声，倒退一步，黑暗之中，他的脸色煞白一片，显然是受了内伤。


    下一刻，耳畔风声起，呼啸凌厉，恍若暗夜幽鬼，化作地府无常，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破空声凄厉诡异，李念尘大惊失色，挥剑纵横击刺劈砍，然而周遭暗影，沉沉地围拢而来，他伤势未愈，整个人昏昏沉沉，此刻又身处夜色黑暗之中，周围事物，只能隐约看个大概，仿佛眼前有狰狞凶兽，突破了他的招式范围，将一股强横的劲气，重重地印在了他的胸口，李念尘只觉剧痛锥心，眼前昏黑一片，“铮”的一声，长剑脱手坠地。


    李素影惊呼，她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短小的弩机，却四处不见人影，刹那间，有诡异指力，从后袭来，她茫然不觉，被凌空击中，顿时来不及反应也便昏倒在地。


    一个和尚装束的男子缓缓出现在了马车后面，他三十五六的年纪，面目英俊，嘴角含笑，看上去却带着一种淫邪之意，让人一见，就从心底里生不出好感来。


    旁边，零零散散地走出十数个快剑门的弟子来，火把驱散了夜色的黑暗，僧人俯下身去，借着明亮的火光看清了躺在地上的少女容貌，鼻尖轻嗅着风中的少女幽香，啧啧赞叹道：“果然是个难得的美人，若非少主指名道姓特意交待了要把她带回去，小僧还舍不得就把她让出去呢。”


    顿时，旁边就是一片马屁如潮，其中一个弟子谄媚地笑道：“那是，那是，大师武功高绝，法力无边，擒拿这样一个小妞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僧人微微一笑，面带得意。有一个弟子在车厢里里外外搜了个遍，说道：“大师，不好了。马车里只有这两人，还有那个剑法极高的小子不在。”


    僧人一愣，道：“怎么，少门主的目标，难道不是这两人么？”


    那弟子一愣，支支吾吾说不出来，那僧人随即笑道：“无妨无妨，有这么个小美人在，少主有再大的火气也该消了，又哪里还会怪罪你们呢？”


    众弟子连忙纷纷赔笑，僧人也微笑，一挥袖子，道：“走吧，回逍遥镇。”


    陈鹏哆哆嗦嗦地陪着卓凌飞向大堂走去。一路穿回廊，绕画楼，走了好长一段路。


    卓凌飞却没心情去看府中这般豪华气派，他一脸冰冷，虽然虑及府中是否会有埋伏，但一想到自己一身诡异毒功，又是天机榜上名列前茅的存在，自信无人能伤的了他，便又放下心来。


    春雨初歇，夜色沉沉。两人穿过回廊，四周的一切都笼在深沉的黑暗之中，模模糊糊，一如这复杂的局势，看不真切。


    两个人各自怀着心事，终于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府厅。只见厅中早有六七人相候。当先一人，虽然博冠峨带，长袖飘飘，手握折扇，作书生打扮，却盖不住他面上疤痕，凶恶无比，观其面貌，本也是一个俊秀的书生。


    而这时，后面一个年岁与卓凌飞相差无几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笑道：“陈兄啊，想见你一面何其不易啊，你看，连苏先生都轻易见不到你啊……”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厅中其他几人也是如此，除了那气质儒雅的书生，俱是如见鬼魅般看着陈鹏身后的卓凌飞。


    陈鹏干笑两声，说道：“卓帮主，这个，小的来介绍一下……”


    卓凌飞冷冷说道：“不用了，除了那个白衣服的小子，这里站着的哪些人老夫不认得？”


    长乐帮傲立明华城数十年，各大帮派彼此明争暗斗已久，自是知道那几人都是明华府一地著名帮派的帮主掌门，纵然不如天机榜上客那般的名声显赫，却也是实力不容小觑的一派之长。


    其中那个四十多岁、一脸正气的佩剑男子卓凌飞最是熟悉，正是明华城所有帮派里面，心机最重的快剑门掌门昆都；他旁边有一个身材短小的中年汉子，看上去甚是精悍，那便是昆都的好友、青蛟帮的帮主程远志，他的青蛟帮营生虽在明华一地域中的江河湖泊里，明华城中的帮派争斗与他利害关系不大，但昆都与他的交情甚好，若是快剑门能够成了明华城的第一大帮，则与他大有好处，故而受邀前来相助。


    而另一个站的远些的绿袍老者一副高傲之状，他是无伤阁的阁主李成阳，无伤阁虽是武馆，但与官府关系密切，阁中大小弟子有上千人之多，加之李成阳本身正好是天机榜末尾垫底的高手，内功深厚，所以尤其自以为不凡，甚至还有心思与钩吾山上的那位一较长短。


    还有一个就是冲霄派的掌门孙七楷了，他的风度气质虽也不差，面上却甚是愁苦，好像谁都欠了他一百个半两钱一般。


    其余零零散散三四个人也都是明华城里的武馆、帮派、镖局之主，都是卓凌飞认识的，其中有几个甚至还在他手下吃过不小的亏。


    卓凌飞冷冷一笑：“好啊，很好，虎落平阳被犬欺。老夫几日不在，明华城里什么魑魅魍魉都跳出来了，各位这一巴掌打得倒是不轻！”


    绿袍客，也就是无伤阁的李成阳越众而出，在场众人中，只有他也是天机榜上高手，说起话来未免底气多了几分，他淡淡一笑道：“只可惜我们吞并长乐帮之时，老哥当时不在，这一场好戏没人看，未免过于无聊。”


    卓凌飞怒气勃发，挥袖就是一掌劈落，招式未发，劲气四散翻卷。他本身涵养就差，此番长乐帮突遭覆灭，正是心头窝火之际，李成阳这番话，正好便彻底激怒了他。刹那间，只见厅中桌案上，茶杯破碎飞溅，天机榜高手之威，可见一斑！


    而李成阳似乎早有防备，挺身也是一掌击出，掌心处隐隐有红光血芒，那是功力催发到了极致的表现，正是无伤阁的秘传神功“摧心掌”。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同时出招对击，卓凌飞掌至半途，忽然反手化作爪功，李成阳脸色一变，认出那是青海派至阴至毒的绝技“三阴蜈蚣爪”时，却已是变招不及，转眼间，两人身形交错，内力相抵，已是对了一招。


    卓凌飞面色不变，缓缓收掌，李成阳却是面色灰败，不住咳嗽后退，与卓凌飞对掌的整条手臂都化作青紫，他低喝一声，咬破指尖，强运真气，将毒素一点一点逼至指尖处，滴落的血呈现黑色，带着一股腥臭之气，众人见之，无不凛然。


    李成阳逼毒成功，却已是满面苍白，他退到了众人身后，默默无言。陈鹏心中一惊，有了不好的预感。


    “啪！啪！啪！”众人循声看去，却是那书生抚掌而笑，面上疤痕，犹显狰狞，他赞叹道：“青海百毒子，天机榜上客。果然名不虚传，在下苏云安，今日终于领教了前辈神功。”


    卓凌飞淡淡说道：“过奖了。不过阁下是哪位，老夫怎么没听过？”


    苏云安淡淡一笑，阻住了身后几个正要发作的人，笑道：“晚辈区区无名之辈，卓前辈成名江湖日久，不曾听闻才是正常。”


    卓凌飞“哼”了一声，此人如此低姿态，他倒是不好发火，便说道：“那你的来意呢？莫非也是要和这群鼠辈一同对付我？”


    苏云安连忙摆摆手道：“晚辈不敢。”


    他起身踱步，缓缓而行，却自有一种卓绝气质，连卓凌飞也不敢对其小看。


    只听苏云安淡淡说道：“原本，在下与快剑门的昆掌门有几分交情，此番特意一同前来与陈大执事谈些生意。没想到能在此遇到卓前辈，实在不胜荣幸。”


    顿了一下，他又说道：“卓前辈，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前辈可否应允？”


    卓凌飞淡淡道：“直说便是。”


    苏云安微微一笑，温和谦逊，道：“晚辈不在，也修炼过数年毒术，闻知卓前辈是此道大家，故而今日，愿与前辈比试，还望前辈不吝赐教。”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谁也没有料到，看起来只是一介文弱书生的苏云安，竟放言欲与卓凌飞这等浸淫毒功数十年的高手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