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磊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偏西了。


    房间的窗帘拉着，天光相当热情地贡献着每一分余热。聂磊直到眼睛落在丁一脸上足足半分钟以后才意识到，他又睡着了。他在丁一酒店包房的沙发上，睡得人事不知。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在丁一面前无缘无故地睡着了。他试着动弹了一下身体，确定没有什么明显异常之后，才翻身下了沙发，主动道歉：“对不起，我失礼了。我的同事们呢？”


    “走了。”丁一懒洋洋地瘫在床上。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做出这样的姿态，其实相当不雅观。可由她做出来却显得理所当然一样。她就这么躺着，无所事事，说不出来的轻松惬意。也许平常她还会看个电视什么的，但因为他的存在，她就干躺着。


    “我为什么会睡着？”聂磊心中的念头转了几转，最终还是选择直接问出了口。


    丁一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露出了一点儿舌尖，难得的是，这一次她居然还伸了个懒腰。聂磊奇怪自己为什么会使用居然这个词，但他认为就是这样，这是他身为警察的直觉。她懒洋洋的，拒绝做任何大幅度的动作，甚至连说话声音也有气无力：“你困了。”


    因为这两个字被她省略了，似乎懒得说。


    聂磊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下颌上覆着的皮肤也绷紧了一点儿：“他们不困吗？”


    丁一眼睛半眯着，似乎这样比较省力气，声音还是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儿力道：“不够困。”


    困倦是骨子里头的东西。人类是非常有趣的生物，他们的身体知道什么是困什么是不困，永远都能捕捉到最需要的气息。


    聂磊盯着她的长睫毛，跳过了这个问题。丁一是不可能对他下药的。一次在警局，她没有下手的条件。一次虽然在她房间里头，但他自认为没那么容易上套，何况还有三位同事在。她在警察局里经过了搜身，没有携带任何药物。酒店房间里头，因为昨晚他们怀疑李正和给丁一用了药，所以尤其注意搜查了这一块，也没任何发现。在警局和酒店之间，丁一接触的人极为有限，还有警察陪同，能够拿到管制类处方药的概率更加可以忽略不计。


    大概是他真的太累了吧，春困袭人，他没能撑住睡了过去。


    聂磊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丁一的解释。他坐直了身体，平静地看着对方：“你到底是什么人？”


    丁一重复了一遍在警察局的答案：“催眠师。”


    聂磊点点头，试图站在她的立场上去解释：“所以你依靠催眠来挣钱养活自己，对不对？你的客人出手还真大方。”


    丁一眼睛缓缓动了动，转到了电视机屏幕上。


    聂磊看了她，拿起了遥控器开了电视。


    屏幕上正在播放广告，丁一完全无所谓，只懒洋洋地问了一句：“舒服吗？”


    聂磊点点头：“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我得承认，睡得很舒服。”


    他的话似乎让丁一满意了，后者没有再吭声，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本地新闻中，李正和的事情已经发酵到近乎于膨胀的状态，无论是他昨晚被捉在床，还是今天由律师带出警察局，都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虽然警方没有拿到李正和嫖娼的实际物证，但现在网络上李正和已经有了个新绰号叫李睡觉，讽刺他跟个年轻姑娘大晚上的穿着睡衣在一个房里头，居然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干睡觉。


    新闻中出现了丁一的形象，评论员夹枪带棒地说着意有所指的话。丁一还是那副万事不上心的模样，眼睛似闭非闭：“真快。”


    聂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丁一说的是新闻，忍不住苦笑着感慨：“是快，媒体无所不在。”


    他们警察还得辛辛苦苦地潜伏找线索，然后再布防抓人。结果人家记者好了，直接就闻着味儿钻过来了，几乎跟他们前后脚，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盯上的。


    聂磊突然间转过脑袋看丁一，反复琢磨她的话。她是在感慨记者嗅觉灵敏还是意有所指？李正和自然不会大摇大摆地进入女人的房间。如果不是他们昨天追着的那姑娘意外停留在了5107，那么连他们警察都不会碰上李正和。


    那位女记者尤佳的目标，是跟警方一样冲着卖淫集团来的，还是她一开始就盯上了李正和？


    聂磊想到了李正和岳家复杂的情况，摇了摇头，没再说话。如果跟他想的一样，这尤佳可来者不善啊。看看德胜制造的股票走势，不知道该有多少股民大半夜都要诅咒李正和了。


    丁一的眼睛微微歪了一下，似乎瞥向了聂磊，又好像完全懒得多动弹。


    此刻被他们谈论着的或者说是聂磊单方面开脑内小剧场的李正和与尤佳正面对面坐在茶楼里。这一次，两人之间没有采访器，只有尤佳歉疚的笑脸：“真对不住，李总，我当时真懵了，完全没想到是您。我收到的线报说是个不小的官儿，在玩个没长成的孩子。我看到你的时候，都已经傻了。就是当着您的面，我也要说，要是您真做了这种事，拼着得罪死了您，我也要报道，这是原则问题。”


    李正和绷着脸，几乎要忍不住拍案而起：“我没做！”


    尤佳赶紧赔罪：“是是是，全是误会。我也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啊，那女孩看上去实在年纪太小了。我当时脑子嗡的一声，真以为是那样了。李总，您放心，我们江州在线栏目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帮您澄清，挽回您的名誉损失。”


    “挽回个屁！”即使有中间人在里头不停地插科打诨试图缓解气氛，李正和还是怒不可遏。股价在下跌，他都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老丈人。


    尤佳看上去有些可怜巴巴：“李总，您这真不能全怪我。您说，当时那情况，我又事先受了人误导，我能往什么方向想？”


    李正和强压下了心头火，眼神跟刀子一样直直地刺向了尤佳。他到底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年，即使尤佳作为记者也算是见识了不少人，仍然被这一眼看得忍不住抖了一下，露出了畏葸的神色。这份畏葸让她懊恼，脸色不虞。可正是这点儿不虞取悦了李正和，他声音总算平稳了一点儿：“你的线报到底是谁给的？”


    尤佳苦笑着摇头：“我真不知道，我要知道的话，我第一个过去骂死那人。我被坑惨了，我都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李总你。”


    “到底是谁？”李正和没理会她的话，继续追问了下来。


    包房里头的气氛一下子僵滞了起来。中间人赶紧打圆场，示意尤佳：“哎，尤大主播，您不能这样啊。道歉起码得拿出道歉的诚意来，不然就是在耍李总啊！”


    尤佳没理会中间人快要抽筋的眼睛，而是下意识地抿了下嘴唇，才鼓足了勇气抬起头，直视李正和：“这么说吧，李总，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是不可能透露新闻来源的，不瞒您说，对方使用了电子音给我的线报。手机是临时卡，根本差不到身份。因为这人说的很肯定，我才将信将疑去江州酒店的。我唯一能告诉您的就是线报内容，有市里头排的上名号的官员在5107号房间跟没成年的小姑娘进行不道德性交易活动。”


    “这人直接说的5107号房？”李正和目光沉沉地盯着尤佳，似乎她敢说一个虚字，他就会当场发作出来。


    尤佳点了点头：“对，原本我还想着要怎样进去一探虚实呢。没想到警察也奔过来了，好像那人不仅仅给了我们电视台线报。”


    中间人长长地吁了口气，十分牙疼的模样：“李总，兄弟说句不中听的话，您这好像是成日猎鹰反被鹰啄了眼啊。有人冲着你来呢。也真够缺德冒烟的，这是成心踩着您上位。”


    尤佳掏出了手机，查看了几张网页，摇摇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啊，这可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这才多会儿功夫，连词条都出来了，睡美人。”


    手机屏幕上赫然是丁一被带上警车的照片，这应当是从新闻画面中截下来的。即使画质相当不怎么样，可每个见到的人都得承认这姑娘的确生的够美，天然带着股儿慵懒风流的气韵。但看到这个词条的李正和的表情可半点儿都谈不上美。他咬牙切齿地眯了下眼睛，皮笑肉不笑：“的确够快啊。”


    据说娱乐圈绯闻男女双方身份不对等的时候，主动想办法曝光的肯定是名气小的那一位。流量就是金钱的时代，谁不想办法赶紧奔现，先赚了钱再说。第一步是新闻名人，再接着迅速发酵为网络红人，接下来她应该要上标准配置网店了吧。


    李正和将尤佳的手机推了回去，冲她微微点头：“麻烦你了，尤小姐。”


    尤佳勉强笑了笑，看上去还是有点儿憔悴：“是我给您惹麻烦了才对。”


    直到此刻，这趟赔罪才算是真正过了实质性的那一步。尤佳冲李正和点点头，示意要去趟洗手间。等进入隔间之后，她迅速拿出另一个手机，发出了一条讯息：赶紧找，留在外面就是颗□□，谁知道她手上有什么。


    哗啦啦的冲水声响起，似乎却并不能带走尤佳的苦恼。


    警察局里头，小白跟陈露一道儿除了厕所隔间的门，哗啦啦的冲水声都没能盖住小白的感慨：“我去，这速度啊，要是幕后再有推手运作一下，上热搜都是分分钟的事。别的不说，这丁一是红了。不管她接的是哪门子客，绝对客源广进。”


    “应该不是那种客人。”陈露分析道，“她在江洲酒店住了有半年了。以她的消费水平，起码每天得有一千五往上的收入才能支撑得住。”


    小白立刻悲伤脸：“来，陈法医，让我靠一靠。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我感觉到了自己膝盖上中了不止一箭，心口滴着血。”


    “谢谢。”陈露敬谢不敏，“这两者之间没联系。膝盖受伤，心脏是不会滴血的。不过，丁一倒真是红了一把啊。”


    小白眼睛挪到了陈露脸上：“你说，记者会不会是她自己招来的？你看，按照李正和的情况，他就是真想在外头玩点儿什么，也绝对不会大喇喇的不做任何遮掩。能知道这件事的人势必极为有限，最清楚情况的应该就是丁一了。昨晚我在现场，我们在门口动静闹得那么大，她都跟没听见一样，其实很反常。”


    陈露笑了笑，皱下了眉头，自言自语道：“逻辑上说不通啊。如果她真是从事那一行的，那么为什么过了半年才下海？别说能修补那什么啊。以她的客人频率，来不及修补。咳咳，而且感觉不像，真是应该是个花黄大姑娘。”


    小白鄙夷：“还米西米西哩，花姑娘。不过这也好，起码能把我们追查那什么的事情给盖过去了。”


    陈露点点头，意味深长道：“不然领导干嘛不想办法辟谣。看看网上都怎么说的，李正和叫人玩了高级版本的仙人跳了，咱们警察就是被人耍了或者被收买了。她也算是误打误撞，立了莫名其妙的一件功劳吧。”


    两人刚擦干手出卫生间的门，旁边的王昊就满脸憋不住的表情凑过来。小白立刻挥手：“干嘛，同志，男厕所在那边，再憋不住也去那边解决问题。”


    王昊抓狂：“哎哟，我的阿白小姐姐，说正事儿呢。丁一，对，就是上次请我们吃红焖羊肉的那位丁一，叫人给举报了。”


    小白瞪眼：“您不用加这么多前缀，我记得名儿呢！她又干嘛了，怎么还摊上事儿了？”


    王昊立起了右手掌，掌心向外挡在左下颌边上，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门：“绝对是报复。有人查了丁一的身份证，发现她现在用的这个身份是买来的。她不是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