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众心理学事件:梦启: 第一章 普心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秋千觉得自己再也无法与世界建立联系了?大概是大学毕业聚餐的时候,有人讲了个笑话,大家一边吃一边哈哈大笑起来。系主任,老师,同学,秋千的室友,程成,程成的女朋友余恬恬,每个人都笑到快流出眼泪来。秋千笑着笑着,突然感到一种空洞,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那一秒,世界在哈哈大笑中静止,秋千感觉自己像一只飘走的氢气球,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
对,就是那天之后,秋千仿佛中了一个漫长的诅咒,这个诅咒使昔日的好友一个一个离她远去。他们的离去,在时间的冲刷下看起来合情合理,有的去了遥远的城市谋发展;有的恋爱结婚,没时间再顾暇旧友;从前相互鼓励的闺蜜对她屏蔽了朋友圈,不再向她吐露半句心事;连曾经无话不谈的程成,也日益淡漠了,似乎终日忙于心理咨询机构的新工作。
与重要朋友之间那种强烈的从属感与联结感,消失了,像烟一样。秋千不再能感到自己与他人之间的联系。她抵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孤独时刻,她不确定自己是消失在了庸常生活的缝隙里,还是被独自留在了与过去一脉相承的迥异时空中。
她觉得愧疚,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使得朋友们都抛弃了她。她开始回忆以前的日子,不停的反刍,是否自己真的是一个薄情寡义、惹人生厌的人。
想到这里,秋千留神看起了周遭的人,试图从他们脸上读到反射出的自己。这家咖啡馆里弥漫着低低的絮语声,却看不见一张在说话的嘴,每一张脸都沉静,冷漠,克制,精准地传达出一种厌恶,警告着别人不要想伺机靠近他们。秋千看见程成的脸穿越咖啡馆的玻璃旋转门,像圆形鱼缸里的鱼一样扭曲了一下,朝自己走来。他脸上的厌恶也越发清晰。他在秋千对面坐下,僵硬地问道:“说吧,你叫我出来有什么事?”
秋千看出他强装的耐心,她绝望地叹了口,说出了在她头脑中纠缠已久的问题:“如果没有余恬恬那件事,你还会疏远我吗?”
程成垂着头,一对眉毛尴尬地拧在一起:“我们毕业都快一年了,秋千。”
他的嘴角还是不可遏制地抖动起来,“没有人故意疏远你。没有人,想故意疏远你!!!”
俗气的眼泪从秋千眼眶里不争气地滚落下来,惊扰了一直以来理性的忍耐。
事情是怎样变成现在这样的呢?尽管刚离开学校一年,秋千回忆起大一的情景,学校深绿色的湖水,湿蓝的天空,书页翻飞的自习室,都像画质感人的老电影,铺着一层不真实的淡蓝色。秋千与程成坐在教室窗边,鼻尖流转着春天里新生植物的清香,在试卷上写下一行行回答。每年这个时候,学校都会腾出十来个教室,举行一次转专业考试,秋千认为这是h大为数不多的可称赞的制度。每个教室的课桌按专业分为四大排,其他三排都坐满了人,心理学这排,只有秋千和程成,挨着窗在最后两排的位置,一前一后坐着。也就是说,全校只有他们两人参加了转心理系的考试。
这便是秋千与程成的初次会面。这一幕大概很适合作为校园言情剧的开头。但事实上,程成前一天晚上打了一夜游戏,早上也没听到闹铃,好不容易找齐了学生证和准考证出门,踩着点飞奔进考场。他双眼无神,头发乱糟糟的,用手扶着鼻梁上的眼镜,一副不知所措又玩世不恭的模样,看起来像个对心理学不甚了解的学渣,秋千想。虽然秋千自己也不是学霸,但她顶不愿意多一个对心理学泛泛之爱的同学了。不过那时的秋千,大概对所有人都不屑一顾,浑身散发着中二气质。
秋千不愿意多一个对心理学泛泛之爱的同学是有原因的。对十八岁的秋千来说,读心理学是她付出过最多努力的一件事。秋千从中学时起阅读心理方面的书籍,对它怀有纯碎的喜爱。然而填写高考志愿时,秋千想读心理学的愿望遭到了家人的一致反对。四五年前心理学还没有成为大众流行文化的一部分,不像现在这样为人所知。当年秋千即将离婚的父母自然也不甚了解,他们只看行业的就业率和薪水。
父亲请来几个亲戚好友轮番给秋千洗脑,秋千从未忍受过如此漫长的谈判,她集中精力瞪圆眼睛,像个已经僵硬的死士一样守卫着自己的理念。
“一个女孩子喜欢心理学,会让人觉得很阴暗的,读个英语专业或者中文,以后当个老师多好!”二姑姑说。
“这个专业虽然现在就业率低,但前景一定是好的,城市人压力越来越大,会越来越需要心理咨询,以后学校、公司,都会设立心理相关的岗位。”秋千说。
“小筱你看,你三姨待在公司也算是世界五百强了,也没听说过公司里有心理咨询呀!”三姨夫说。
“以后会有的。而且我喜欢心理学,喜欢才能学得好。”
“筱筱,你看爸爸妈妈为了你,直到你高考完才敢提离婚,你能不能听话,让妈妈放心”母亲几乎啜泣着说。
“你们早该离婚,我从你们身上获取的最大经验就是一定要毫不犹豫尽早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哎呀小筱,你太年轻了,你现在是喜欢,可是这种喜欢的劲头很快就会过的,还是要为长期工作做打算呀!”大伯说。
“我跟你说,你这样以后会后悔的!”父亲严词厉色道。
“像你们这样每天浑浑噩噩过着妥协的生活就不会后悔了吗?”
“混账东西!”父亲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最后双方以拍桌子摔东西的方式结束了谈判。秋千不得已屈从了父母,但只是表面上的。
她填了一所父母中意的学校和专业,作为第一志愿。但这所学校分数线较高,秋千预计自己上不了。第二志愿是秋千精心挑选过的、有心理系并且可以转专业的学校,填了一个父母认为适合女孩子的英语专业。如秋千所料,她被第二志愿的学校入取了,得以在大一的第二个学期展开转专业计划。
秋千得知转心理学要考《普通心理学》,就翘掉了英语系所有能翘的课,在图书馆里苦读《普心》。临近考试的时候,秋千决定去拜访一次心理系的办公室,探一探考试情况,万一需要走后门,也好给人留下个印象。
这所学校的心理系很小,多年来每届只有一个班级,但在高校中的排名却不错。据说是学校拥有教授比例最高的系。心理系的教务处位于c教学楼三层一条昏暗走廊的尽头。接连几扇紧闭的门上,分别写着“心理系会议室”、“心理系教务处”、“心理系系主任办公室”,秋千不确定转专业的事应该找谁,站在教务处门口敲了敲门。一个轻微秃头、下巴上挂着胡渣的中年男子打开了门,过分事务性的口吻使他看起来像一条穿着衬衫的咸鱼,他问道:“你有什么事?”
秋千挺了挺胸膛,调整到嘴角上扬的微笑状态说:“我想转专业到心理系,想来咨询一下转专业都需要什么。”
咸鱼热情的说:“请进,请进。”将秋千迎到沙发上。咸鱼在秋千侧边的沙发上大方自若地坐下,他敞开双臂带来的开放感和包容感,使秋千放松了下来。他干瘪的鱼脸上放出一丝油腻的光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秋千。树叶的叶。”
“你是哪儿的人呢?”
“浙江,江山。”秋千回答。
“江山?好地方呀!”他接着马上问了一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用心理学怎么理解?”
他这么快抛出面试般的问题,令秋千惊诧不已,但她马上给出了答案:“这里的江山可以指环境,本性指人的气质。人的性格是后天由环境造就,也可以因环境而改变,人的气质却是天生自带的,无论环境如何变化,都难以改变。”
“哈哈哈,答的不错。”他笑到,“转心理学会考《普心》,《普心》是心理学的基础。之后会有一个面试,好好准备吧,我看你应该没问题。”
“请问,你是心理系的老师吗?教什么科目?”此刻秋千心里对他产生了崇敬之意,已经不想把他看成咸鱼了。
“我不教课,我只是教务处主任而已。我姓王,可以叫我王老师。”
“可是,我看你对心理学相当了解呢,像教课的老师。”
他谦逊地笑笑:“我只是感兴趣而已,自己平时会看些这方面的书。”
谈话就此告一段落,秋千道了谢,起身走了。心理系一个其貌不扬的教务处主任,竟然有这样好的专业修养,那次的会面使秋千对这个系很有好感,更加觉得这场考试不容小觑,回去后又复习了一遍《普心》。
相比于秋千对转专业这件事的煞费苦心,程成就显得自由和随性的多。他高考后便报了心理学专业,谁知被学校调配到了计算机专业。程成在一帮日后会成为程序员的木讷男生中待了几个月,觉得实在索然,便向心理学社团的学长询问了转专业的事。得知只需要考普心一门课,程成顿时轻松了很多。至于面试,程成觉得自己平日积累的知识量绰绰有余,应该没什么问题。
然而,无论是程成还是秋千,在考场上拿到心理学的试卷后,都吃了一惊。整张试卷上,只有第一页印着六行细瘦的字,是用阿拉伯数字打头的6个简答题:
1.常见的视觉错觉都有哪些?
2.斯金纳的操作条件反射理论的核心观点是什么?
3.什么是感觉?
4.人的气质有哪几种,分别有什么特点?
5.说一个你印象深刻的心理学实验,并说明这个实验证明了什么,有什么意义?
6.你认为心理学与哲学是什么关系?
这6个道简答题看起来十分随性,相互之间完全没有逻辑关系,答题范围似乎也可大可小。前四道题和《普心》课本的联系较大,后两道看起来是完全的开放题,要怎么答才好呢?
秋千搜索记忆库,将所有能想到的内容按逻辑组织起来,用细小的字写完了试卷的正面两面。
对于最后一道题,秋千写到:“心理学的起源可追溯到哲学,古希腊罗马时期的哲学家们已经对心理学有专门的论述。”
而程成是这么答的:“心理学内部的各个流派,受不同时期不同哲学思想的影响。例如早期的联想主义心理学,受洛克的经验论和联想理论影响,后来的存在主义心理学,受存在主义哲学兴起的影响。”
“心理学自诞生以来,内容逐渐丰满,发展出了不同于哲学的自然科学的研究方式,使之成为了一门自成一体的自然科学。”
“用心理机制的理论看待世界和解释世界的方式,被称为心理主义,曾在19世纪德国哲学中占据重要地位。我本人就是一名心理主义者。”
“心理学作为一门自然科学的研究成果,能给哲学以不一样的视角,不一样的观念。我希望心理学能以科学手段发现人心的神秘部分,反哺给哲学一个不一样的世界观。”
秋千答完题,考试时间还剩半个小时。她回头浏览了一遍自己的回答,觉得没什么好补充的,便交卷走人。从座位走出来时,秋千瞥到了后排程成的试卷,只用松懈的大字写了试卷的一个面,觉得在这场只有两个人的竞争中,自己肯定是占优势了。程成也扫了一眼秋千的试卷,对秋千密密麻麻的答卷撇了撇嘴。程成后来说,他第一次见到作为竞争对手的秋千时完全没什么好感,认定她是个冷漠又古怪的女生。
两天后,两人收到了面试通知,面试地点是心理系系主任的办公室。
这次程成睡饱了觉,穿了一件像样的白衬衫,人看起来也精神多了。毕竟是面试,的确该给人留个好印象呢。
秋千推门进去时,程成已经在里面坐着了,教务处的王老师也在,中间还做了一个白白嫩嫩带着细边眼镜的男人,大概就是系主任了吧。教务处主任虽然坐着,却把瘦削的背弓成一只虾,和那天在教务处办公室见到的大方自若的他有所不同,他用恭维的口吻介绍道:“这位是马老师,我们系的系主任,也是——认知心理学教授。”
系主任虽然像面团一样白嫩,但两边脸颊下垂着,两鬓也有了几根白发,约莫四五十岁吧。秋千和程成两人的试卷被摊在桌子上,没有批改过的痕迹,更无分数。程成坐在沙发另一侧的阴影里,看起来比上回精神很多,照例用食指不紧不慢地推了推眼镜的鼻托,保持着他本身自带的,特有的内部节奏感。
系主任圆润的手指在两张试卷“哒哒”敲了两声,张开粉色的薄嘴唇,细声细气地说道:“我说你们,为什么要转心理系呢?每年都有人要从心理系转出去,你们还转进来。心理学有什么好的?”
秋千和程成同时流露出错愕的神情,搞不清这到底是一个面试的考题,还是系主任自以为风趣的闲聊,还是他的真心话。
程成先接了话:“这个嘛,因为个人对心理学比较感兴趣嘛。”他的声调是玩笑般的轻松,使莫名其妙的气氛缓和了一些。
“我也是对心理学有兴趣才转的。”秋千跟着说道,心里因为没底而紧张地揪起来。
系主任拎起其中一张试卷的一角,“程——成——,”他将试卷拿着离眼睛远一点,念了一下程成试卷上的大名,“这个字写得还可以呀。”
他用同样的方式的看了看秋千的试卷,“秋——千——,”他从试卷中抬起头,从上到下打量了秋千一番,“一个好好的漂亮女孩子,字怎么写得这么难看?有空练练字嘛,字好看也是很重要的!”
听见这话,秋千倒也没有羞愧地无地自容,更多的是诧异,她实在跟不上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对话。系主任的态度也暧昧不明,说不清是批判,还是玩笑。
最后系主任说道:“好了,转专业的后续手续你们问王老师吧。”
传说中的面试就这么结束了。两人没有被问一句正经心理学问题,便被录取了。
出了系主任办公室,程成说:“诶,诶,同学,我们留个电话吧,有什么问题及时交流。”
秋千说“好的”,他们互留了电话,然后秋千说了声“再见”,头也不回的走了。程成说,秋千那时候说再见的样子,就好像真的再也不会见了一样。明明是马上要成为同学的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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