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小娘子: 第20章 分别
过年前杨姑爷和卢氏托人给卢府送来一封家信,说杨姑爷的同窗给他介绍了个差事,年后他们直接从通城县坐船去武昌府。等过了十五,再回甘桂县接两个儿子。
苏氏舍不得杨嘉平兄弟,私下和卢老爷提议:“天寒地冻的,路上遭罪,不如给姑奶奶去封信,让他们端午再回来接大郎和二郎,中秋也使得,那会子最凉快。”
苏氏巴不得杨嘉平一直住到明年年底。
这半年来杨嘉平和卢雪瑛同居一府,每天、朝夕相对,情分渐深。虽然杨嘉平内敛持重,没有表现出对卢雪瑛的特别喜爱,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表公子待三小姐比别人更亲近。
这时候杨嘉平一甩手走了,以后阔别再见,彼此年纪都大了,免不了要避嫌,岂不就生分了?
卢老爷不明白苏氏的苦心,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武昌府人烟阜盛,才子汇集,不是咱们县能比的。大郎去武昌府,正好跟着他老子用心读书、研读功课,这是好事,你别碍事啊!”
一说到读书科举之事,卢老爷就油盐不进,一意孤行。
苏氏懒得和卢老爷争论,一门心思想让杨嘉平兄弟多留一段时日。
为了这事,苏氏和卢老爷闹起别扭。
卢老爷是一家之主,苏氏是主家婆娘,哪个都不能得罪。
家下人生怕两人拿他们出气煞性子,每天战战兢兢,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连银姐都闭紧嘴巴,没到处碎嘴八卦。徐氏更干脆,借口身上不自在,一连七八天没去上房问安。
一家子胡乱过了新年。
眼看连大大咧咧的杨云台都察觉到府里的气氛不同往日,卢雪瑛劝苏氏道:“表哥到底姓杨,不姓卢,不能天长地久住在咱们家。虽说娘待表哥千好万好,可再好也好不过自家爹娘。而且表哥住在府里,吃穿花用和舜玉一样,大哥、大嫂子他们当面没说什么难听话,私底下已经嘀咕好几回了。”
去年卢氏随杨姑爷去通城县前,曾将身上的银两盘缠全都拿出来,给卢家上上下下买了些吃食玩物、笔墨文具。
卢大爷和徐氏都长了一双富贵眼,那几样寻常物事,怎么可能入得了他们的眼?
杨嘉平少年意气,受了几次徐氏的旁敲侧击后,苏氏再给他送什么好东西,他坚决不肯要。
直到卢老爷发话,他才没再坚持推辞。
只有杨云台漫不经心,吃他的喝他的,大半年下来,人又鼓了一圈,肥鸡崽子,成了一蓬肥面团——还是一团发得又松又软的白面团。
苏氏对杨氏兄弟百般呵护,当然不是因为他们是卢老爷的大外甥,主要还是私心居多:“连你都来劝我,也不想想,我这都是为了谁?”
卢雪瑛揉揉额头,亲亲热热挽住苏氏的手:“女儿晓得,娘自然都是为了我——正是为了我,娘更不该拦着表哥去武昌府,拦也拦不住。他一个少年公子,正是该增长见识、经历世情的年纪,先生不是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么?”
“听听你说的话,老气横秋的。”
苏氏叹了口气,女儿过于早慧,本来是件该高兴的事,可女儿主意太大,她欣慰之余,心里又隐隐有点失落。
“行了,我不拦着,左右武昌府离咱们不算远。”
正月十五那天,小胖子杨云台穿一身鸡冠紫锦上添花纹圆领松罗夹袄,脚踏一双绿油油厚棉鞋,笑嘻嘻走进书房:“三娘,等我和哥哥走了,你可别偷偷躲起来哭鼻子啊!”
卢雪瑛坐在窗下临字帖,小胖子一进来,就像飘进来一大团火烧云,小小的书房,一下子显得逼仄起来。
卢雪瑛手执一支黑漆描金兼毫笔,在纸上划下一道撇捺,头也不抬,“你这话还是留着说给舜玉听吧!他今天早上已经哭湿两条帕子了。”
卢舜玉特意为两位表叔写了首送别诗,诗没写完,他自己先哭得泣不成声,上气不接下气。
杨嘉平无奈,只能忙中偷闲,亲至孙少爷的香闺,劝解这位多愁善感的卢家孙少爷。
杨云台最见不得卢舜玉哭哭啼啼的娇模样,闻言嗤笑一声。
卢雪瑛写满一张字帖,放下笔,揉揉手腕,抬头一看,杨云台趴在椅背上,凤眼微眯,一直盯着她看。
小胖子整天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少有安静的时候。
他平日里脸上总带着笑,一安静下来,不知怎么,神情像是有些落寞,看着竟有点可怜相。
连他身上这套红紫绿的搭配都没那么突兀了。
卢雪瑛不由一怔:“怎么,舍不得走?”
杨云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没说话。
卢雪瑛想了想,低头解下一只竹节梅花纹荷包,从里头摸出几枚滴酥鲍螺,搁在一只粉绿小碟子上,推到杨云台跟前:“采姑昨儿个拣的鲍螺,等你去了武昌府,就吃不着了。”
杨云台把小碟子搂到怀里,一枚接一枚吃着,吃完了,又伸手去抢卢雪瑛的荷包,“里头没了么?”
打开荷包一看,里头还有几只金黄透亮的火晶柿子饼,几块零碎饴糖。
小胖子把荷包往袖子里一塞:“都给我了罢。”
卢雪瑛气急反笑:“快还我,你要零嘴吃,我房里多的是,等你走的时候,让春杏给你收拾几大包都成,荷包不能拿走!”
杨云台攥着袖子耍无赖:“一个荷包,值得什么?又不是你亲手做的。”
“你怎么晓得不是我自己做的?”
杨云台把荷包拿出来,指着上面栩栩如生的图案:“这针脚的收尾,一看就晓得不是你的手笔。”
卢雪瑛虎着脸,算了,她不和一个小孩子计较。
杨云台见好就收,嘿嘿一笑,在房里转了半天,翻了几本书,一边看一边撇嘴巴,末了把书一扔,又绕到卢雪瑛面前,“三娘,五月初五是我的生日,就是端阳那天,你记得给我准备礼物,让人送到武昌府去,别忘了啊!”
卢雪瑛眉头微蹙:五月虫蛇出动,疫病多发。端午那天,人们用草药熏屋子,喝雄黄酒,戴荷包,泡药澡,就是为了祛除病邪,防治虫蚁。
五月又俗称恶月,五月初五,更是恶月恶日。
传说这一天当中出生的孩子,男害父,女害母。战国四大君子之一的孟尝君,就因为倒霉生在五月初五,才一出生,就被他亲爹扔了。
一般人家,虽不至于狠心抛弃五月初五落草的胎儿,但因为种种忌讳,大多会把孩子的生日改在五月初四或五月初六。
卢雪瑛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谁承认自己的生日刚好是五月初五的。
杨云台的生日怎么没改?
小胖子看卢雪瑛没答应,有点不高兴,推推她的胳膊:“诶,我哥送你的扇子还是我帮忙选的呢,礼尚往来,懂不懂?”
卢雪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杨嘉平送她的那柄折扇花里胡哨、鲜艳至极,扇动起来,艳光浮动,金光闪闪,晃得人眼花缭乱,完全不符合杨嘉平以往的简洁审美,果然是杨云台这个小胖子选的!
小胖子还挺得意:“那柄扇子花了我哥二两半银子,比银簪子还贵。我挑东西的眼光最好,一选就选到最贵最好的一柄。”
能不贵么!一看扇子的用色和样式,就知道是店家专门用来忽悠暴发户的!
亏得卢雪瑛还嫌弃那把折扇实在太庸俗,意头又不好,拿回房后就让春杏锁起来了——二两半银子,就买了一把不堪入目的折扇!也不知道杨嘉平的银子是从哪里省下来的
小胖子还在委屈:“你有我哥送的扇子,没事拿出来,就能睹物思人。我好歹也出了一份力,你不能厚此薄彼啊!”
卢雪瑛冷哼一声,一字一句道:“二表哥放心,你的生日,我记得牢牢的。”
到时候她一定会仔仔细细为小胖子准备一份寿礼,什么大红大绿,大蓝大紫,闪金闪红,什么亮眼用什么,什么恶俗配什么!
十五之后,杨姑爷和卢氏准时上门,在卢府小住两日,便匆匆北上,带着杨嘉平兄弟坐船往武昌府去了。
杨姑爷还是不苟言笑,一脸郁色,似乎对他的新差事不怎么满意。
卢老爷背地里训斥妹妹卢氏:“你也太纵着妹夫了!官说做不做,大郎和二郎的前程也不要了?他是顺了意,一家老小就得跟着他吃苦受累?如今大郎已是误了院试,难道以后乡试、会试,也照样误不成?你一门心思只惦记着妹夫,儿子就不是你生的?你别看大郎整天不言不语,他什么都看在眼里呢!还有二郎,十多岁了,天天淘气,以后文不成武不就,怎么成家立业?”
卢氏唯唯诺诺,不敢分辩。
卢老爷叹了口气,妹妹已经这么大岁数了,他实在不愿再多说,“落脚的地儿找好了?”
卢氏道:“赁了几间屋子,就在衙门后头,十分近便。”
卢老爷让管家取来几张地契,“赁的屋子哪里能住得长久?你们人生地不熟的,莫要在外头住,我让伙计在武昌府典了一所二进宅子,住你们一家四口尽够了。”
卢氏面有难色,不敢接。
卢老爷冷笑道:“怕妹夫说你?”
卢氏不吭声。
卢老爷把地契往桌案上一拍:“你不收,我亲自送到妹夫跟前去,我倒要看看,他收还是不收!”
当年因为杨家送还嫁妆一事,卢老爷和杨姑爷吵得天翻地覆,两家几乎彻底断绝关系,卢氏哪里敢让大哥再和相公对上,连忙收了地契,心底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回头怎么和杨姑爷交代。
登船之前,卢氏采买了些玩器礼物,分送卢家众位小姐少爷。
送到卢雪瑛房里的,除了寻常的纸砚、泥人、绒花之外,还有一只用毛竹做的笔筒,筒身上头刻了寥寥几竿翠竹,意境悠远,古朴素净。
春杏一脸傻笑,凑到卢雪瑛耳边:“姑娘,我听厢房洒扫院子的小厮说,这笔筒不是外边买的,是大表少爷自己刻的。表少爷刻坏了好几节竹筒,才得了这么一个。”
卢雪瑛叹了口气,杨嘉平大概看出来她不喜欢那柄折扇,心有不甘,又鼓捣了一只竹筒来弥补。
虽然知道自己不应该幸灾乐祸,可卢雪瑛还是忍不住腹诽:大表哥,早点弄清楚我的审美,你那二两半银子也不至于花得这么冤枉啊。
二两半银,买猪肉馒头,能足足吃上几个月哩!
卢府人口简单,杨家兄弟一走,府里顿时有些空落落的。
这日闲极生闷,苏氏笑向金蟾道:“从前总嫌别人家吵吵闹闹,不得安生。其实,这人多,也有人多的好处。不像咱们家,连几个抹牌的搭子都凑不齐。”
才说着,忽然听见丫头进来报信,说是出阁的卢大娘带着女儿,来家省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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