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里村住过一夜,李璥上马径自沿河上游而去,也没有算多长时间,不过抵达灵山寺的时候,寺里的钟声才刚刚敲响。
灵山寺曾作为隋朝修建的功德院,辉煌一时,到现在也是香火鼎盛,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李璥来到寺庙前面,一抬头就能看到寺庙西南隅有两座玲珑秀丽,巍峨壮观的砖塔,左右相拥矗立,在朝阳的映照下,更显古朴雄浑。
李璥已经看到了有寺僧在台阶上洒扫,便扣响了山门。
很快就有穿着袈裟的和尚来迎接,十分笑眯眯的模样,上下一打量李璥,就“阿弥陀佛”了一声:“今天下元节,每年敝寺三元节到来之时,第一个扣门的施主,必是贵人,必有福报。”
李璥嘴角弯了弯,上元中元下元,是道教的节日,跟佛教有什么关系?这和尚察言观色,人敬衣冠马敬鞍罢了,奉承的本事倒是一流的。
“我们家小公子出来游玩,”王兴贵道:“路过贵寺,特来瞻仰。”
这和尚就乐呵呵带他进入,走在寺里才知道这个地方有多大,从大门到最大的大殿之间有一片偌大的广场,极目望去似乎能容纳三四千人,可称壮观。
绕过三座大殿,李璥又一次震惊了,因为寺庙的后院占地百顷,松樾盈庭,甚至还有潺潺溪水流过莲池,李璥自己在开封的王府,估计都没有这么大。
他已经打听到,汴里村被侵占的土地,如今竟属于这座灵山寺,寺庙僧人占买土地,闻所未闻,李璥怀疑这寺庙背后不简单,一早便来打探虚实。
“还没有敬请贵人名讳。”这僧人眼珠子一转,问道。
“姓李,命璥。”李璥就道。
这僧人目光一动:“莫不是国姓?”
“不是,”谁知李璥否认道:“祖籍赵郡。”
“原来是赵郡李氏!”这僧人加倍热情了起来:“高门望族,果然小公子器宇不凡啊!”
却又听他道:“两日前,翰林学士、太子宾客李泌也来了本地,不知他和小公子的关系……”
“是我堂兄。”李璥大言不惭地一挥手,将李泌认作了“堂兄”。
“果然芝兰玉树,”这僧人夸赞道:“芝兰玉树啊!”
这僧人还拐弯抹角地打听,都被李璥含混过去,等走上石桥,望见小桥前面有碑亭两座,碑上分书“飞虹桥”、“飞渡桥”,笔力苍劲,看落款是一个叫“郑泰”的人所书。
“这字写得好啊,”李璥忽然道:“嗯,功底深厚啊。”
“这是荥阳郑氏的家主亲笔所书,”这和尚就道:“郑家慈善传家,功德无量,是一等一的仁善门第。”
“郑氏和我们李氏,也是通家之好,”李璥就道:“你都跟我说说,郑氏怎么个慈善法?”
就听这和尚娓娓道来,什么修桥铺路,什么资助学子,什么收容流民,听起来这郑氏仿佛是人间的活菩萨。
“敝寺地方宽大,郑氏常常来此,举办集会。”这和尚道:“今天贵人也是来得巧,郑氏子弟在西园要举办一个文会,邀请了方圆百里的学子士人,贵人也可以去看看。”
李璥回头一看,果然山门上陆陆续续来了人,不少白衣青衿的士子,纷纷抵达。
这和尚暗自揣摩李璥的来历,见他举止贵重,分明大族出身无疑,可是他这里暗示了不少,就不见李璥出手布施。
李璥又让这和尚免费做了回向导,指明了西园的道路,才道:“第一次上山,总不能空手而来,这样,你说说别人都捐了什么,我好有个比对。”
这和尚眼前一亮,看样子是大手笔啊!
他顿时滔滔不绝道:“排名首位的自然是郑氏了,为了庆祝敝寺没有被河水淹了,一下子捐赠了一百二十顷土地,说是给敝寺的供养田……”
一百二十顷,可不是一百二十亩!
李璥神色一变,却缓缓道:“郑氏的田可真不少啊。”
“都是百姓自甘投献的,”这和尚笑道:“郑氏家风一向清白。”
自甘投献?
谁会不要自己的田,投献给别人?
郑氏每年都向寺庙捐赠大笔田地,这大笔田地又不是凭空冒出来的,自然是抢夺别人赖以生存的土地,像赵广胜一家的遭遇,只怕不是少数。
“那贵人打算捐赠……”这和尚道。
就见李璥从袖子里摸出两文钱,露出肉痛的神色:“这可是我一顿饭钱了,两文钱,能买四个大包子呢。”
这僧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李璥手心的铜钱,“你……”
“收下收下,”李璥不由分说将铜钱塞到他的手里:“一点心意,不用感谢了。”
等这和尚满面通红地抬起头来,早已不见了李璥的身影。
佛寺里的西园是个风景绝佳的好地方,宽广明亮,错落有致,屋后竹篱、茅亭、草堂与自然山水溶为一体,房舍内栽绿竹,照映地一片潇湘绿意。
穿过绢质五松联屏照壁,就见到约莫七八十名学子,已经坐在园中等候——果然是个盛大的文会。
李璥没有急着进去,他看到一处雅舍,似乎是提供休憩的地方,便走了过去。
“啾啾,啾啾——”一只花色矮胖的斑鸠飞进来了,叫唤了几声,绕着李璥的胳膊转了几圈,公斑鸠接着也从东边飞来了。一忽之后,两只斑鸠一齐飞走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李璥哈哈道:“难道我李璥有什么喜事了吗?”
“关关叫的是雎鸠,你面前飞过的是斑鸠,”旁边一个年轻的士子嘲笑道:“是一种鸟儿嘛?这花色斑鸠能预示什么喜事?”
“管他是斑鸠还是雎鸠,它独独对着我鸣叫,”李璥摇头晃脑道:“让我不由得想起淑女君子之诗,难道不是喜事当头吗?”
“这要是别人说什么淑女君子之诗,也就罢了,”旁边另一个士子哈哈道:“可偏偏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居然也装模作样发了春心,岂不可笑?”
“秤砣虽小压千斤!项橐七岁为孔子师,我今年也七岁了,不敢说做孔子的老师,做你俩的老师倒是绰绰有余了。”李璥道。
这两个士子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那老师有何教我?”
李璥皱了皱小鼻头:“……先告诉你们参加的是什么文会。”
“哈,原来是偷偷溜进来的,连我们举办什么文会都不知道呢!”这两人笑得更厉害了:“……我们文会的主题,是讨论文章要不要效仿秦汉。”
“我说小朋友,”两人道:“你读过几篇秦汉的辞赋啊?”
“屈原、宋玉、司马相如嘛,”谁知李璥还真张口就来:“都是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读过了也忘了。”
这两人暗自好笑,却听金钟悠长悦耳的声音传来,西园来了贵客。
李璥探头一看,就见三人走入园中。
苏州府尹王廷不着公服,只穿着一件长袖襕衫,姿态很是休闲。他左边的老者六七十岁了,精神矍铄,是郑氏的家主郑泰。
而他右边的人,就是李泌了。只见他宽袖梅青直裰,举止都雅,风神俊秀,人群中最为引人注意。在园中奉茶的婢女,三个五个的,都偷偷乜着他。
李璥不由得会心一笑,好你个李泌,不去查百姓抗税案,却跑到这里悠闲来了,莫不是发现了抗税背后的隐情?
文会在桃李树下正式开始,望着阶下密密麻麻席地而坐的学生弟子,远道而来的求学之人,府尹王廷作了开场词,然后邀请郑泰登坛设讲,这老头讲了《论语》中第一篇《学而》,简简单单的章句,出乎意料地讲得还不错。
文会很快就回到主题上,就见郑泰捋着胡子,忽然向李泌发问道:“长源,你可知道老朽为何提出效法秦汉之文?”
李泌点头示意了一下,才道:“长源猜测,是六朝以来,文坛盛行浮华靡丽的文章,讲究排偶、辞藻、音律,声律,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穷妍极态。这样的文章中虽有优秀作品,但大量的是形式僵化、内容空虚的文章。这时候郑翁站了出来,倡导诗□□新,用秦汉雄浑古朴的文风,扫清文坛萎靡之风,实在是功在当代的一件事。”
郑泰哈哈大笑,“长源真是我的小友啊,说到我的心上了。”
士子辩论,自然有人提出了异议:“崇古拟古,只是单纯模仿秦汉文章的形式和样貌,强调尺尺寸寸向古人学习,只学到皮毛而失之风骨,形似而神不似……”
“胡说八道!六朝的作品,就像秋天的雨水,看似一片汪洋,但只是一汪积水而已,雨过天晴,便一无所见。”就见一个人哼了一声,道:“而屈原、宋玉的诗赋,却是汪洋大海,一泻千里!”
“这是郑翁的长孙,郑元和。”就听身后低低议论道。
这个郑元和年轻气盛,十分不能容人,但凡提出异议的学子,就被他明嘲暗讽,削夺脸面。
学子们家世不如他,只好忍气吞声,不敢再辩,只有一个愣头青,不肯屈服:“汉朝到如今,也有五百年的时间,难道这五百年里,就没有一篇好文章吗?”
“我当是谁,原来是三次考进士都名落孙山的王秀才啊,”郑元和傲慢道:“你的文章要是好的话,怎么就考不中进士呢?”
李泌皱起了眉头,却见郑翁似乎没有阻拦之意,由着郑元和明目张胆地仗势欺人。
这郑元和扫视全场,见无人能敌,不由得得意一笑。
却听一个声音呵呵道:“听你说,文章要直追秦汉,那秦汉有什么好文章呢?”
众人一看,居然是个六七岁的孩童,托着腮帮似乎听得津津有味,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这气氛被个天真的孩童一搅,反而轻松起来。
郑元和就摇了摇扇子:“《上林赋》、《子虚赋》、《高唐赋》……”
就被李璥打断道:“有没有一篇描写春江美景的《春江花月夜》?有没有一篇描写高阁春秋的《滕王阁序》?有没有一篇述枯树悲声的《枯树赋》?有没有一篇赞美人容华的《洛神赋》?”
这四个问题一出来,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却见李璥掰着指头道:“秦汉的文章好,怎么就写不出一篇沉郁雄浑的《敕勒歌》,也写不出一篇酣畅淋漓的《木兰辞》呢?”
“好!”园中竟高声欢呼起来,只有郑元和一人,神色几度变幻。
李璥微微一笑:“秦汉之文,深沉奥涩,能记诵的人很少。相比于《上林赋》、《子虚赋》,真正被众口传唱、发扬光大的是秦汉之后的文章。不信你听——”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李璥大声道。
立刻有数百名学子齐声吟诵:“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李璥又道。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连园子中侍候的僮仆婢女都不由得跟着吟诵道。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整个西园只剩下琅琅的一个声音。
……
“小子李璥,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只听李璥有如金石一样的声音,回荡在园中:“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有大丈夫之志,志在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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