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上春秋: 第四章:传承,国殇
没有温暖的被褥,没有松软的床榻,也没有摇曳着的烛光。
只有满身的疲惫,只有肌肉的酸痛,只有梦里扑朔迷离的捕捉不到的一丝丝光亮……
“狗子,狗子,你再不醒过来刘一缸又要揍你了。”
“走开,公子我可是技艺压身,我才不怕他呢。”
“狗子......再不起来,老爹他就要克扣工钱了!”
“啊!”
猛然惊醒的苟安,从破棉布一层层铺砌出的暖窝中钻了出来,手脚麻利地扒拉开残破的帘子。
窗外,还残留着几点星光,半边天却也显出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
苟安始终保留着这被小镇人谑笑的习惯,每日晨起,必然要用水把自己的脸里里外外拍打个几遍。追忆当年,自打孤零零的少年出现在这个偏僻的镇子,竟也有十个春秋。
“狗子,十六了吧,看上镇子哪家的姑娘直接说一声,三叔给你说媒去。”春天要来了,又是一年播种时,庄稼汉子,扛起肩上的锄头,要去给自家田地松一松土。
“一定一定,到时候可是少不了麻烦您嘞,三叔,干完活来喝酒啊。”苟安把小辫子缠绕在脖子上,仔仔细细地收拾着搁了一晚的桌子椅子,嘴上也是熟练应答着。
“咱们狗子可是一表人才,人又活套,还能下力,酿酒的手艺也是一绝,二姨打明儿就给你去隔壁的王寨说媒去,听说那边这几年可出了几个水灵的姑娘。”
十年光景,小镇上的人都已接纳了这个曾经落魄的少年。
天色终于完全放明了,苟安也结束了一天最起初的劳作,搬个小凳子,端着一碗昨儿个没有喝完的小米粥,门外,还有一个小伙计在等着自己呢。
“狗子,你继续给我讲上次那个肉末青菜粥吧。”
“什么啊,那叫做碧玉行粥,那可是整个咸阳最有名的粥店,若不是什么王公贵族,那店家…..”苟安也是来了兴致,毕竟也只有这呆呆的刘二愣肯听自己的胡扯八道了。
是啊,镇上的人都是这般调侃苟安口中的那丰饶的生活,那个不知柴米油盐,那个每一餐都能摆上十个八个盘子,吃上一个时辰的遥远的世界。
“狗子,我知道了,你快点继续说那粥吧。”刘二愣刺溜一下,吸了吸鼻子,随后又用那怕是比脸还要花的袖子抹了一把光光的脑袋。
得意地瞥了瞥二愣那闪着光的眸子,苟安“咳”了一下喉头,徐徐道来,“话说,那碧玉行粥,要用白糯的大米,混着几个月的猪仔的后腿肉,再加上精心调制的三十余种香料,先用文火煲上三个时辰,最后再用盛火锁味,放上几叶刚采摘的最鲜香的绿叶菜…..”
“之……之后呢?我的肉吃完了。”二愣子满意地瞧着还剩下的小半碗粥,转而又可怜巴巴地看向正在埋头海吃的狗子。
“那么着急干嘛,绿叶菜吃完没,”苟安的嘴巴里填满了米粥,说起话来也是含糊不清,“可不要小瞧那叶子菜了,那可是沾满了春天的味道,九州米的鲜香,猪肉的肥嫩……”
“什么是春天的味道?”
“嗯……哪里来那么多废话,天还冷着呢,小心喝凉的稀粥一会儿拉肚子。”
“哦,那我就勉强喝下这点小米粥吧。”
……
七大姑八大姨都在忙着照料隐隐有些发春的牲畜们,叔叔舅舅伯伯又都在地里忙的风生水起,小酒馆就显得空闲许多。
“狗子,你看好店,我也出去务一务家里的田,存粮都在地窖里,多酿点烈性的酒,马上就是汉子们挥汗出力的时候了。”刘一缸仔细地交待着,他可要确保这小子每个字都听进去了,“二愣,你没事别给狗子添乱。”
“嗯。”刘二愣啃了啃手指,哈巴子流了出来,“我会给狗子哥帮忙的。”
门外,刘一缸那羸弱的身子扛着铁锄头摇摇晃晃地朝着镇子外走去,酒馆内,二愣子撒欢一样窜上窜下,兴致勃勃,苟安同情地摇了摇头。
他酿的酒比这小镇子里传承了几代的酒馆好上不知多少,当初肯寄人篱下,还不是因为二愣子和刘一缸父子二人最先收留了自己。
刘一缸本就是病残之身,多数时候只能在里屋休息,而二愣子就更不用多说了,似乎天生脑袋就缺根筋。二愣娘生下二愣后感觉在这个家活着没有个盼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便随着过路的马车夫私奔了,如今怕是在千里外过着富庶的生活。
“二愣,我去耍会儿剑,你要不要随过来看看。”苟安从储物的箱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把木剑,这可是当初花了大代价,求了镇子上那个刘木匠多少次,才得来的宝贝。
“我才不上你那当呢,还没有看蚂蚁搬家好玩。”二愣子蹲在小院子的那唯一的一棵老槐树下,津津有味地数着刚刚出洞的蚂蚁。
“少年不知愁滋味啊。”苟安砸了砸嘴,俨然忘记了自己也是故作老成,二愣子说起来比他还要大上月份。
“师傅也真是的,我找了这么些天,也没有见到过几只飞虫,还想去砍人家的翅膀?”苟安也是越想越懊恼气愤,自己当初怎么就傻乎乎地答应了,看师傅那模样倒是轻松惬意,小手一抖,那小虫子的翅膀齐刷刷地留在剑上,轮到自己,怕是去拍也只能拍死些反应迟钝的吧。
牢骚不断,可是苟安的架势还是摆上了,扎了十年的马步,现在脚下功夫倒还算扎实,气力也是比同龄人大上不知多少,毕竟这些年不提刻意地锻炼,那日积月累的杂活累活,可是被迫揽下不知多少。
苟安还时不时幻想着当他再回到幼年那些人的面前时,该会是一场怎样有趣的重逢?
静神,屏息,幻想着对面有一把剑逐渐刺向自己……
苟安的身子动了,脚下生风,手中的剑也是翩翩飞舞起来,却没有过多花哨的弧线,或是突刺,或是闪躲后,突刺,或是抵挡,霎那后的突刺……
转瞬间,少年已经前进了十余步,每一步,都挟裹着冷冷的寒风,都在朝着那记忆中的面孔,一剑,一剑,割裂开来。
不过半个时辰时间,苟安已经汗流浃背,躺身于馆子里几张桌子并起来的酒床,动弹不得。
……
“天意吧,想不到,你的剑里竟然有这般浓郁的杀气。”书生缩了缩袍子,双手背后,倚着老树,脸色阴晴变幻。
“师傅,我……”苟安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场剑舞,师傅似乎看出了太多自己隐藏的东西。
“罢了,罢了,”书生嘲弄着自己的杞人忧天,半生流离,如今最合适的人出现,自己却犹豫不决,荆轲啊荆轲,这一次,你可是要去杀人的,杀很多很多的人,你的心,还在飘摇些什么。
“你的剑,很稳,但是,不够利,有杀气,但是不足杀意……”
……
真正杀人的剑法,是吝啬的,一招一式,亦是阔绰的,以伤抵命。
除了这些话语,荆轲留给苟安的只有一套剑法,一套被他称为同阶无敌的剑法。说是剑法,不如说是一种练剑法,幻想着你的对面,站着另一个你,他的目标只有一个,费尽心机斩杀于你。
你的目标也很简单,见招拆招,以最快的剑法斩杀对方。
起初几天,苟安每每拼到筋疲力竭,可是还只能与另一个自己战得五五而分,毕竟你的每一个招式的改变,都瞒不过对方的眼睛,见招拆招,也是互相的。
近些时日,他似乎多了些感想,如何才能杀死自己?只有无解的剑招,没错,师傅让自己这般臆想,怕是要让自己琢磨清楚自己的所有招式,对自己的所有举动都有相应的必杀之技。
通透这些之后,苟安的行径也老实许多,应该是另一个自己老实了许多,都变成了起始的那一式自上而下劈砍的剑招。
而刚刚大汗淋漓的苟安,正在不断拆招,如何应对自己那一剑,而形成绞杀的死局。
快了!苟安的胸膛不停地上下起伏,咬着牙抬起了自己双手,仔细打量着,一根根青筋宛若攀附在胳臂上的龙蛇,他仿佛听到了力量的呐喊。
虽然那声音,还被压抑在某个最深的角落。
“二愣子,给我来坛子酒,”苟安竭尽全力吼了一嗓子,“二愣子,你再不来,我可就快要死了。”
“来了,来了。”刘二愣从后院里一路小跑钻进酒馆,手忙脚乱地抱起酒坛子,脸憋得红里发紫。
苟安不知哪里又多出了几分力气,单手抓死坛子边缘,喉咙里一阵低吼,“起!”,比二愣子的大光脑袋还要阔上几号的酒坛,高高悬起,汩汩的烈酒,劈头盖脸砸向苟安的头脸。
“狗......狗子?”刘二愣支支吾吾地试探着靠近两步。
“嗯?”苟安感受着醉醺醺的人生尽欢,宛若置身天上人间,“怎么了?”
“你......你怎么哭了?”
“怎么会?今天公子我这么开心?”苟安的笑声嘎然而止,嘴角的那一丝咸涩,怎么到来的比那最烈的酒还要猛烈?
……
千里之外,一大一小,两座无字碑旁,衣着旧棉袄的书生,一丝不苟地撰写着,以指代笔,以血代墨。
当然,血是他指尖汩汩的活血,而不是他披着的那一身不知来去的殷红。
杀门余孽,曾经的绝世天才,荆轲,在咸阳城内,重伤了前来寻仇的道家执牛耳,再斩不惑五人,知命十八。
最终,自刎于无字碑旁。
当然,无崖山的人否认这种荒唐的流言,他们说,那是两座当世最高的山峰的碰撞,可人皇毕竟是人皇。
当世还犹能记得那一柄神采飞扬的诡剑的,无不叹息,甚至悲恸,而整个大秦,竟然在这一日举行国丧。
更让后人惊奇的是,无崖山,菩提寺,竟无人敢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