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由精兵护卫着几辆马车在驿道上行进，护卫们刀剑都是出鞘的，皆处于随时可以应战的状态。狩时一位于保护正中心的马车上，他挑开车帘，观察外面的情况。


    狩时一在混沌状态时的猜测没有错——这一次的位面的确是在战乱时代。


    这一路上，马车走的是驿道，但是就在作为国家官路的驿道上，时不时能够看到尸体横躺。而路两旁经过的耕地一片荒芜，村落空寂，城邑残破。


    狩时一沉默地注视着，而随着马车的行进，光线摇晃着落在他的脸上。


    忽明忽暗。


    眼前所见的确是个乱世，但是令狩时一格外在意的不是乱世，而是这个位面本身……这里，仍是北辰！


    这一次任务所在的位面依然是上次的位面，他所在的土地依旧是北辰的土地。只是这是北辰彻底分崩离析的时间点。他曾经拼尽全力，想让那些晚一点再晚一点降临到黎民百姓头上的，终究还是降临了。


    如今，他在的车队位于夏阳郡内。


    夏阳郡曾经是北辰关中地区的一处平原郡城，澹水与北河在这里交汇，形成了肥沃的水田。在狩时一的记忆里，哪怕是在北辰晚年，这里仍然是北辰的富庶之郡，水车高转，老牛桑田，赋税有余。


    但是如今已经变了。


    城中终日行，所见非所识的时代，终究还是来临了。此时北辰境内诸侯混战，地方豪强并起，拥兵自立，民或流亡，或沦为草寇。盗匪横生，万姓死亡，白骨于野，千里无鸡鸣。


    荒原的景象印在狩时一的眼中，过了片刻，他压下那些复杂的情绪，开始冷静地思考。


    ——十分奇怪。


    按规定，不论是外招的任务者还是学员，都不会进入同一个位面执行任务。苍白之塔给出的解释是：执行过一次任务之后，位面就摆脱了剧情的影响，能够自然地发展下去，如果同一位任务者再次进入该位面则很有可能引起位面失衡。


    但是眼下，他的确是再一次来到了这个位面，虽然所在的时间点不同。


    老师不肯见他，并且让他继续执行任务，是不是和他现在面对的情况有关？


    或许……上一次任务中，位面出现异常也有些关系。


    狩时一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下意识地想起自己翻遍那本记载学员技能的古书也没有找到关于“聆神”一星半点的记载。


    聆神，并不像老师口中说的，一种普通的用来获取记忆的技能。


    显然地，一直以来，老师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狩时一清晰地意识到这点，他微微合上眼，猜测老师这么做的原因——他并没有去想那些老师对他心怀恶意的可能性。他不知道老师是怎么打算的，但是有一点能够确定，老师并不会害他。


    森罗学院的学员要毕业需要经过很长的时间。


    狩时一过往的记忆里，除去执行的任务外，剩下的就是他穿着黑色的长袍踏进老师的高塔，石雕藤蔓在高塔内盘旋而上，老师坐在彩绘玻璃窗前，打开古老的书卷，严厉而耐心地教他以知识和智慧。


    思考间，马车停下来了。


    这一队人已经赶了将近一天的路，此时太阳已经向西沉落，血色的残光铺在荒凉的大地上。护卫们手脚麻利地开始准备点起篝火，原地驻扎休息。赶车的是位两鬓霜白的老仆，他停下马车，毕恭毕敬地在车外躬身喊道：“公子。”


    狩时一收敛思绪，下了马车。


    不管老师在做什么，有什么原因，眼下该做的依旧是执行任务。


    这一次，他的身份是洳南颜氏如今的家主，云州，凉鸿州，扶风州三州州牧，兼掌东垣，扶风，南原三郡。


    颜子澈。


    狩时一对于洳南颜氏并不陌生，在他还是苏谨安的时候，就曾经仔细了解过北辰的所有望族。颜氏是关中偏北平原一代威望极重的豪族，在北辰中期，颜家便积极结交天下名士，依托复杂的门生故吏关系在关中一带形成一张纵横交错的人脉网络。


    借助着这一些门生故吏关系，颜家逐渐进入北辰的政权中央。


    到吕景辰时期，颜家已经有多位子弟任高官。


    不过颜子澈的祖父却只是颜家的一名庶出子弟。吕景辰死后，狩时一面对盘根错落的望族势力谨慎地并没有一味采取强硬措施——豪族的威势已经在北辰过去数百年中慢慢积累起来了，并非一人一时之力可为。


    在最后执政的时间里，狩时一不断地提拔一些豪族庶出的弟子来牵制豪族的势力。


    颜子澈的祖父便是这样被他提拔为上云州州牧。、


    其实这也是狩时一的一个计划，一个他自己也知道成功率渺茫微小的计划。他尝试着想用一些能够看到百姓的人，来取代那些豺狼虎豹之徒来掌权。如果……在一方掌权的人，能够多一些怀仁义之心的人，那么当地的百姓或许还能够活得好一点。


    只是人心易变，时乱难测。


    狩时一虽然这么做了，然而到底能够有多少人记得初衷，又有多少能够如他想要的那般……他却也不抱希望。


    不过，能够让人微微感到高兴的是，他的希望到底没有全部落空。


    至少颜子澈的祖父便如他预期。


    颜子澈的祖父任云州州牧之后，才干卓越，在家族中展露头角。狩时一死后，新帝也还年幼，他成为辅佐先帝的重臣之一。不过，北辰的平静并没有维持太久，狩时一离去之后诸侯没有了忌惮的存在，开始越来越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北方的召国在暗中得到了草原三十二部的支持，率先有了异动。


    召国夺取了由原本的金翎卫后来的金甲军掌控的西关，虎踞国门，野心勃勃。而这时候还算年幼的新帝宠信近习，在吕景辰父亲时期擅权的宦官重新逐渐把持中央的权柄。地方的望族借机阿谀外戚，乞助近贵，从而重获在狩时一时期失去的特权。


    时政日败。


    颜子澈的祖父虽然无力改变这种局势，但他教导出来的儿子却如狩时一所希望的一般，成为当时少数几位能够看到黎民疾苦的人。


    及颜子澈的祖父去世，颜父任三公的时候，此时朝中已经腐朽不堪，新帝病逝幼帝为宦官操控。北方的召国借“除黄门之祸”为借口，发兵进攻京都。


    北辰之师节节败退，召国借助草原三十二部多年的暗中支持一路长驱直入，攻破京城。在那时候，京中不论是身为高官还是贫民百姓都命若蝼蚁。京城的人民流亡他处。这件事在后来被称为“黄门之祸”。


    在黄门之祸中，颜父带着家眷逃回了颜家的祖籍所在，云州。


    颜子澈就是在躲避战祸的路上出生的。


    当时，颜母问颜父该为孩子取个什么名字。


    “吾子生于戎马之间，逢天下流离，世溷浊而糟泥。吾资质驽钝，不似苏相可挽世之狂澜。故欲予名为澈。取弹冠振衣不受物之汶汶，不蒙污尘兮终以皎皎意也。”


    颜子澈之名，由此而来。


    然而，从狩时一接收到的剧情来看，颜子澈虽然的确如颜父所希望一样“弹冠振衣不受物之汶汶，不蒙污尘兮终以皎皎”，命运却不算多好。


    颜父死于一场瘟疫后，召国彻底撕破表面的仁礼，杀了幼帝，自立为帝。天下的大乱由此开始，诸侯纷纷称为，地方豪强也各起旗帜，北辰大地陷入了漫长的攻伐。其中最强横暴戾的莫过于占据原本京都地区，对关中虎视眈眈的召国。


    凡召师所过，遍地赤土，烈火灼人油。


    颜子澈便是在这种情况下登上这个乱世的舞台。


    他为洳南颜氏的家主，年少之时才名便广为流传，族中子弟大多对他心怀崇拜。幼帝未死之前，他曾获封三州州牧，兼领三郡。天子崩，皇室不复，诸侯征伐的时候，颜子澈见州郡内流寇渐起，四方皆是乱军，于是率族中弟子，以三州三郡为界，组建军队。


    像他这样做的地方豪族很多。


    但是颜子澈治下的三州三郡，堪称这乱世里还算安宁的净土，百姓在这里勉强还能维持安稳的生活，还能正常地耕作。颜子澈也不像其他豪族兴起的军队那样横征暴敛。


    君王不复，礼乐无存的时代里，这位儒生舍弃了圣人所说的“教化以治天下”，转而以兵戈铁马守卫城池。


    然而颜子澈所领的三州三郡位于关中咽喉之处，召国占据北岭后就一直对这里虎视眈眈。


    一位儒生统率下的城池是四方垂涎之物。


    于天源三年，召国大军逼近，一名骑着草原骏马的使者带来了召国公的战书。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身为儒生的颜子澈接下了这封战书，没有被吓得面色发白——恰相反地，他点起了三州郡内的军队，亲临前线，迎战暴戾的召国大军。


    只是，他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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