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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寰录: 第十九章 哑儿

    那自称镜月的尼姑自顾自在竹椅上坐了,拿起桌上茶水喝了一口。云鹤上人脸上仍是带着恭谨,在另一张竹椅上坐下。


    喝了几口茶,镜月说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云鹤上人欠了欠身说道:“许久不见,我来探望师……大师。”他本想说师母,看见镜月脸色一沉,急忙改了口。


    镜月哼了一声,却不再说话,过了片刻,向云鹤上人那几乎白尽的头发看了一眼,皱眉道:“你怎么老的这样快?”


    云鹤上人看着门外翠竹,有些低沉地道:“大仇未报,我又怎能安心?”


    镜月眉头皱的更紧了,说道:“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看不开,这仇你报了又如何,你的妻女也不会活过来了。”


    云鹤上人面上一痛,说道:“这是我唯一的心愿,我报了仇心里才会快活,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活得痛快些吗?”顿了一顿又道:“我自问以前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违背良心之事,他们却灭我满门,杀我妻女,什么善有善报,举头三尺有神明,不过全是骗人的鬼话罢了。”


    镜月不再说话,似乎想起什么往事,过了很久才淡淡说道:“这个世上,本来就有许多事情说不清楚的。”说完这句便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才又说道:“不过我还是劝你看开些,尽早化解了心中戾气,冤冤相报何时了?”


    云鹤上人冷笑一声,说道:“你在这里青灯古卷,吃斋礼佛,难道就是看开了么?在你的心里,可曾有片刻放下过?”


    镜月全身一震,似乎有些心烦意乱,不再说话,屋里一时安静下来。


    那女孩走过来帮镜月续茶,不小心将茶杯碰倒了,撒了镜月一身,慌忙拿袖子去擦,却见镜月忽然暴躁起来,扬手打在女孩脸上,口中骂道:“没用的东西。”那女孩吓得赶紧跪伏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却是不发一语。


    云鹤上人皱了皱眉,没有说话。狼天棋看在眼里,见那女孩原本雪白的脸颊上浮起了几个清晰的指印,一滴血水从嘴角滴到了地上,忽然想到自己在灵秀村受到的诸般欺辱,一股怒气从心底升起,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跨前一步道:“你干么打人?”


    镜月一怔,她从来没有被人顶撞过,现在居然被一个孩子质问,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厉声道:“她从小被我捡来养大,我打她一掌又如何?”


    那女孩抬起头来,惊慌地看了镜月一眼,对着狼天棋连连摆手,眼中满是害怕神色,口中发出咿呀之声,原来是个哑巴。


    狼天棋见了怒气更盛,说道:“你养她就可以打她了么?如果她娘亲在这里,一定不会让你欺负她!”


    镜月霍地站起身来,似要过去教训狼天棋一番,云鹤上人急忙拉了狼天棋一把,对镜月说道:“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个脾气,跟小孩子置什么气。”


    镜月怔了一怔,呆立片刻,脸上神色慢慢缓和下来,坐了回去。


    云鹤上人看了那女孩一眼,说道:“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出去劈柴吧。”


    女孩抬头看向镜月,见镜月摆了摆手,急忙爬起身来,看了狼天棋一眼,转身出去了。


    云鹤上人对狼天棋道:“你出去帮帮她吧。”狼天棋此刻冷静了下来,心里有些后怕,闻言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屋里剩了云鹤上人和镜月两人,谁都没再说话,似乎在各自想着心事。


    狼天棋来到门外,见那女孩正坐在那里劈柴,便走了过去,蹲在地上看了一会儿,只见地上堆了一些一尺来长的圆木,呈深紫之色,那女孩先把圆木从中间劈开,将劈开的木柴捡起,再从中间劈开,这才放到一旁堆了起来。


    狼天棋抬起头来,见那女孩脸颊仍是有些红肿,问道:“还疼吗?”


    女孩停下手中柴刀,对狼天棋笑了笑,摇了摇头。


    狼天棋说道:“我叫狼天棋,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想了想,弯下身来,用手指在地上画了起来。狼天棋看去,却见她写的是“哑儿”两个字。


    狼天棋站起身来道:“哑儿,你起来,我来帮你劈。”哑儿指了指那些木柴,摆了摆手。狼天棋笑道:“放心吧,这么简单的活我干得来。”哑儿笑了笑,见他执意要来,便站起了身。


    狼天棋接过哑儿手中的柴刀,坐下之后挽起袖子,拿过一段圆木立在身前,将柴刀举起运足力气劈了下去,却是“咦”的一声,原本以为自己这一刀下去,圆木定会一分为二,哪知柴刀碰到圆木却再也劈不进去。狼天棋凑过身去看了看,见柴刀入木还不到一寸,不禁有些奇怪,不知这是什么木头,这么硬。


    哑儿在一旁掩嘴偷笑,狼天棋看见,激发了心中好胜之心,举起柴刀又连劈几下,直震得手臂生疼,这才停了下来,凑眼看去,虽然劈进了几寸,但离劈开还差得远。看着狼天棋一脸莫名其妙的模样,哑儿再也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


    听到哑儿的笑声,狼天棋直羞得满脸通红,此时劈也不是,不劈也不是,尴尬地挠了挠头说道:“这是什么木头,怎么这么硬?”


    哑儿又笑了一会儿,这才蹲下身来,在地上写到:“累死牛。”


    狼天棋假装生气道:“好啊,你取笑我。”哑儿双手连摆,脸上露出着急神色,急忙又在地上写到:“我没取笑你,这种树俗名叫做‘累死牛’,师父给它取名叫做‘痴情树’。”


    原来这是一种生长在月亮山上的树,在山脚下也有不少,附近村民想砍了去当柴烧,不料竟没一人砍的动,有脾气倔的村民跟这树较上了劲,把家里的牛牵过来,想把这树连根拔起,岂知在两头牛的拉扯之下,这树却只是晃了晃。那村民倔劲上来,手中皮鞭不断抽在牛身上,到了最后,那牛软倒在地,口吐白沫,却是活活累死了,从此以后附近的人便给这树起了个名字,叫做“累死牛”。


    镜月来到此处后,发现月亮山一处地方长了许多这种树木,这树有个特点,都是两两依靠而生,不但枝叶缠在一起,根茎居然也是相连的,如果砍倒一棵之后,另一棵就会慢慢枯萎腐烂。当初镜月看到这种景象,不知为何怔怔流下泪来,后来给这树起了名字叫做“痴情树”。从那以后镜月时常到那里,看着这些树发呆,后来不知为什么,她慢慢去的少了,又叫哑儿把这些树砍了来当柴烧。


    得知了这些圆木的来历,狼天棋暗暗称奇,打量了哑儿一眼道:“哑儿,你这么瘦弱,怎么力气却这么大?”


    哑儿笑了笑,写到:“我从六岁起师父就让我去砍树,砍了四年了,现在早就习以为常了。”


    狼天棋嘟嚷道:“原来如此,那你不早告诉我,害我这样出丑。”又想到哑儿是阻止过自己的,是自己逞能非要来劈,不由有些悻悻。


    过了片刻,狼天棋忽然想起什么,问哑儿:“你说那尼姑是你师父?”哑儿点了点头。狼天棋道:“那她还那样对你,真是狠心。”哑儿双手连摆,写到:“师父对我很好的,你不要这样说她。”狼天棋嘟嚷道:“不说就不说,你不觉得委屈就行。”哑儿摇了摇头,笑了笑。狼天棋忽地站起身来,说道:“不妥。”哑儿疑惑地看着他。狼天棋道:“你叫那尼姑做师父,爷爷叫她做师母,那……那你岂不是比我大了两辈?”哑儿闻言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掩嘴偷笑,在地上写到:“那你还不快拜见师叔祖。”狼天棋道:“好啊,你还真来占我便宜,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伸手向哑儿腋下抓去。


    童年无忌,两个孩童在这竹林中嬉闹起来。


    竹屋里。


    镜月听见两个孩童的嬉闹声,嘴角竟也浮起一丝淡淡笑意。


    云鹤上人目光从门外转了回来,对镜月说道:“四十年前,真的没有人送来一个婴儿么?”


    镜月眉头皱了皱,说道:“你上次来就问了,到底是什么人送婴儿过来,那婴儿又是什么来历,你说清楚了。”


    云鹤上人闻言脸上露出失望之色,听镜月这口气,显然是没有了,过了良久才缓缓道:“四十年前,囚鹿门,羽化阁,蚀月谷三大门派忽然联手杀来,说要灭了我恶颜宗,那一场血战杀的昏天黑地……”说着脸上露出追忆神色,多了些痛苦,又接着道:“我恶颜宗弟子拼死力战,怎奈他们人多势众,终于渐渐抵挡不住。那时我和阿冰的女儿才出生五个月,实不忍心看她刚刚出世便死于非命,但我身为宗主,又不能丢下宗里弟子不管,我让阿冰抱了孩子逃走,她却不肯,说我要是死了,她也不肯独活,无奈之下,我只好找来一个心腹手下,叫他抱了孩子送到你这里来。当时我想了许久,这世上也只有你可以收留我这孩儿了。我们拼死杀出了一个缺口,阿冰更是在突围之时……不过万幸,那手下终于抱着孩子逃了出去。”


    “阿冰一死,我本想随她而去,又想着不能白白便宜了那帮畜生,总要拉几个来陪葬。那时我已有些神志不清,奋起平生之力拼死搏杀,心里想着杀了一个就赚一个,不料他们竟让我杀的连连后退,最后竟然让我带着一些弟子杀了出来。”


    “逃出来后,我让那些弟子各自逃命,便想回去和阿冰死在一起,可那些弟子拼命拉住我,怎么都不肯放开,那时我已筋疲力尽,挣了一会儿便晕死过去。醒来之后,已经被众弟子带到了东海的一个荒岛之上,我爬起身要去找阿冰,他们又拉住我,说我这样去只会白白送死,不如留下性命报仇雪恨。我想想也是,心里又记挂着女儿,便听了他们,想着大仇得报再去和阿冰团聚。”


    “那次我受伤很重,足足养了一年才痊愈,期间一些活下来的弟子也找到了那里,却唯独不见那个抱了孩子逃出去的心腹手下。我也并未在意,以为他把孩子送到你这里之后就独自逃命去了。休养了几年,等中土这些自命正道的人放松了警惕,我才到你这里来……”说到这里,他看向镜月道:“真的……真的没有送来吗?”


    镜月道:“我骗你做什么?”


    云鹤上人摇头叹息一声道:“后来我派弟子出去寻找当年那个心腹,却怎么都找不到,如今想来,恐怕是他逃出去之后,又被人追上了。”


    镜月点了点头,问道:“后来你又回到东海,筹划报仇去了?”


    云鹤上人点头道:“我若不能手刃那帮畜生,誓不为人。”


    镜月摇头叹息一声,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