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天气，凛冽中透出一丝温暖，京城大大小小的年货店都极为热闹，各府的采买忙得不得了，连史府也难得有了一丝过年的气氛了。那些一年不上门的老账房排着队等着史老太太的召见，各类山货野物堆满了史府的库房。每每此时，史公皆不现身，怕是为着尴尬，这史府吃的喝的用的，全是史老太太的进项银子。


    一大早，孙嬷嬷远远瞧见来请安的孩子们，忙按了按才刚红过的眼角，换上一副日常的微笑，打起了棉帘儿。


    “嬷嬷早！”史君媱元气十足。


    “四姑娘早！”孙嬷嬷瞧见史君媱苹果一样的面庞，心里宽泛了许多，抚着她柔软的发丝，“快进来，外头冷！”


    史君嬿与史君媱齐齐进了荣禧堂，由着丫头们扶着脱去了厚重的斗篷，瞧见史君婵已经在史老太太的炕上了。


    “给祖母请安！二姐姐早！”两个女孩步调十分一致。


    史老太太眼角也挂着老泪，却也不擦，由着泪一点点铺满她的脸。怪了，史君婵竟也挂着泪。


    “坐吧。”史老太太无力道。


    “祖母年后就要回老家去了么？我们都舍不得祖母。”史君媱鼻子也忽地一酸。


    “祖母也舍不得你们，你们有空常回去看看，祖母最放心不下便是你们三个女孩。”


    那样骄傲的一个人终于承认了失败，该有多么难受？


    “我听说老家风景是极美的，春有野花夏有小溪，秋天是最好的，有那平原能骑马，京城里可哪有那样的好地方。”史君媱哄道。


    “就你贪玩儿，不过媱丫头没说错，确实是个好地方，到了夏天，京城里炎热，你们都去，好不好？”史老太太十分动情，回到了家乡，没有史公这一家搅屎棍，她会不会就变回那个悠然自在的阮玲珑？


    史君嬿也拉着史老太太的手，紧紧地不肯松开，她刚活出一点滋味，跟着祖母绣花说话，这样温暖慈爱的祖母，她还没亲近够，祖母就要走了。


    “三丫头，一天大似一天了，我嘱咐你二姐姐了，祖母不在，她要照顾你们、带着你们，你性子好，你也要有个姐姐样子，照顾弟弟妹妹，你自会有好日子等着你去过，明白吗？”


    史君嬿再也抑制不住，嘤嘤轻声啜泣起来。


    “二丫头，祖母说的你都记得了？”史老太太认真叮咛道。


    史君婵昂起头，一张板正的小脸竟然浮起一股坚毅，当时的史君媱瞧不懂，不久以后，她才明白，傅老太太当着众人面说的，旻哥儿与属兔的犯冲，而史君婵正好属兔。这话没毛病，谁都不愿意与史家结亲。不论是史君婵亦或史君嬿，到底与傅旻断了可能。


    “小姐，她又来了。”孙嬷嬷边拭泪边说，“这已经是第三趟了。”


    姐妹三个朝窗外望去，院中安安静静跪了一个人，不同于旁的人只知垂首，她如同女英雄般昂头跪着，双目直视着荣禧堂的大门，口中念念有词：“求老太太带我一同老家去。”


    “叫她进来吧。”史老太太似乎没有一丝儿力气。


    昂首阔步的女子走了进来，扑通一声便跪在炕前，“幽兰求老太太带奴婢一同家去，我就跟着老太太，再也不去大房那里。”


    这是一个很英气的女子，墨染一样的浓眉，一双毛绒漆黑的眼睛，那嘴角十分有棱角，让史君媱想起一些摇滚女歌手来。


    “你就当真那么不喜欢大哥儿么？”


    “不喜欢。”利落干脆得不像话。


    “我一个老婆子，风烛残年，回乡过的是苦日子。而你若身处京城，还可以有机会好好的过，眼瞅着大哥儿开春下场了，好日子不是没有盼头。”史老太太真心实意地劝道。


    “大少爷会有妻子的，自是他的贤内助。而于我，若和不喜欢的人，过不喜欢的日子，换了老太太，愿意么？”她毫不掩饰地直视史老太太，眼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若史老太太愿意，还回什么老家呢？


    话说大少爷看上了服侍的丫头幽兰，可她居然是个有见识的，是个正经官宦人家的小姐，皆因家里坏了事女眷才被发配卖了。史为洛看上她，阮氏便叫她服侍，谁知竟是个油盐不进的，闹了一出鸳鸯抗争的戏码。史君媱心想，大哥明明还是个正牌鲜肉啊，这好歹也是初恋吧。


    “你……你这般桀骜不驯，说出这样的……”孙嬷嬷显然被吓着了，简直没见过这样的下人，这几句话直指史老太太，她觑着史老太太的面色，难堪不已。


    史老太太先是一愣，又像是被噎着了，终于憋不住又笑了，敢当面杠她的，也不多见了，“你这孩子……”史君媱听懂了，这是答应了。


    傅老太太那话不是随便说的，她那么精明，必有了人选，一早看中了督察员左都御史郑大人的小女儿郑清碧，听说那女子年方二八，行止端方，正是昭媛书院早史君婵一届的学姐，尤擅女红与格律，是郑大人最疼的幺女。


    相比之下，史君婵不论是父辈亦或祖辈，都无甚出奇。傅旻怕是个有野心的，开春下了场怕是就要走上仕途了，而这位郑小姐也马上及笄，史家算什么呢？红楼梦里说，“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史家的三个姑娘，还没有盛开，便被贬入了出身差的那一行列。不论是京城宴会，抑或昭媛书院，史君婵都能清楚的感觉到，即便她的端方以及相貌为她赢得了各样的目光，可过上几天，这些尚带着温度的目光必定无缘无故散去，仿佛能感受到她们在身后交头接耳，纷纷说着史家是多么的不值一提。


    自祖母那回去后，史君婵的心疼得厉害，端坐在她的书房晓梦轩中，呆望着桌上的书本，许久都未翻动一页。


    “我的儿！”阮氏进来瞧了几回，终究没能忍住，“莫要难过，是他们姓傅的有眼不识明珠。”


    “母亲，不必劝我，若我是他，大概也不会看中我。我只是在想，今后该往何处走。”


    此话正说到阮氏的伤心处，她抽出帕子，仍止不住大滴的眼泪滴落在秋香色的半旧衣裙上。“都怪母亲不好，出身征西侯府，却偏偏要喜欢你父亲，不听你外祖母的劝，连累了你也出身不好……那姓傅的不过是个伯爷的爵，却放出这样的话来，我呸，我的女儿，何时轮到他们挑拣！”


    “母亲哭什么！没的失了志向，他算什么，莫不是世上没有其他男子了，他不选我，就让我要死要活吗？”史君婵白皙的面庞浮上果决，烦躁地起身，抚了抚皱了的天青袄子，疾步踱到窗边。


    阮氏正哭到伤心处，听得此言，却是愣住了。


    “别哭了，母亲！”史君婵大口喘着气，“母亲也忒欠思虑，连不该嫁父亲这样的话也同我说。纵使父亲官位不高，待母亲又哪里不好了？我想昭媛书院休学半载，与祖母回老家。”


    “什么！如今这样情势，你唯有昭媛书院头名这样一个筹码，你若走了，就不是头名了，再没有……”


    “母亲！头名不头名，都没有用，我没有媱儿的貌，没有郑小姐的家世，就连外祖家，也不再管咱们了。纵我现在头名，也博不到这些官家老爷太太的青眼，我想跟祖母去静一静。京城繁华，却也势利，我不愿被他们挑拣，又到了这个年龄。母亲且放宽心，我只去半载便回，老家有祖母熟悉的私塾，一样读书的。”


    “我的儿啊……”阮氏放声大哭，“我不是没有听说，你祖母也是个偏心的，当我不知道，媱丫头那么个小妮子，这么早就悄悄定给了祁瑜，祁家多好啊，明明他们大儿子也在议亲，她又和……她却偏偏不为你着想，我的儿可如何是好啊……”


    史君婵面容略凝滞，却又转而一时舒展，真正垂眸看起书来。


    腊月已经到底，不论史家有几个伤心的女子，年还是要过的。赵大家与嬷嬷都未曾回老家，史家的几个姑娘又不用上学，那几分岁末的闲适，让三个女孩经常聚在一起看书做女红。


    史君媱知道，如今的情势，少出去为妙，便整日与史君嬿抚琴吹箫，连史为湛都极少搭理。


    “姐，怎不睬我？”史为湛磨磨蹭蹭凑过来，“二姐姐也不理我，三姐姐也不理我。”


    史君婵放下手中的笔，笑道：“眼瞅着年下，你又不必上学，还叽咕个什么劲儿？你若没事，速来给姐姐们磨墨，不然端茶也可。”


    “二姐姐最能捉弄弟弟，你倒好，眼瞅着年后就随祖母去了老家，老家多好啊，听说有山有水，还能去那大山坡上恣意驰骋几回，我们留在京里，读书读个什么趣儿！”史为湛嘟囔道。


    史君婵神色一滞，竟不回答，只提起了笔，继续写着苏轼的“念奴娇”。


    “三姐姐，我可听说年下了，凤凰大街来了好多衣裳料子，绣花样子，米珠碎石，皆是你们素来爱顽的，不如咱们去看看吧。”


    史君嬿在绣一只笔囊，她刚把料子上的天蓝色用深浅的蓝色丝线绣成晕染的样子，琢磨着怎样绣出一只带着灵气的鹤在空中，就被这小子逗笑了。


    “你呀，知道得倒多。你也知道年下了，我可听说我爹与二叔忙作一团呢，上回听二叔讲，连那小偷小摸的都胆大了起来，要多偷些回乡过年呢。我们怎好这时候还出去？”


    “哦？捉盗贼？哼，只恨我还不能和爹爹亲手去捉盗贼。三姐姐我跟你说，我连看话本子都只捡那些讲奇案要案的。我听咱家护院薛大叔说，年下还真有不少大案呢。最近就有一宗奇事。”


    几个女孩瞪大了眼睛，史君媱纳闷，这是去哪听过壁脚了，连她也不知道啊。


    史为湛颇为得意，皱着鼻子绘声绘色起来：“日前我爹不是破了和记老板的拐卖案么？”


    蓦地，史君媱想起暸望塔上那诡异的几个黑衣人，依稀记得，掳她走的那位女子，每每与傅昆戳刺之际，都顾忌着身旁有她，仿佛是不敢真正施展开一般。


    史为湛接着道：“那拐子趁着元宵节，共掳走了七八个男童，除了那日爹爹跑得快，追回了和记的小儿子，其他人等这半年多可以说杳无音讯。最近，这几个孩子竟都被送回了家，也不知是谁做的，竟都安然无恙。”


    史君嬿听得认真，“当真？既是要放，又为何要拐？”


    史为湛得意道：“当面见过那贼子的，可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史君婵奇道：“莫非二叔探案还带着你两个？”


    史君媱谦道：“小意思，小意思。”言罢，就将那晚在瞭望塔之事一一道来，又言：“谁知那匪是怎样的意图，我们姐妹都要小心些才是。明日去凤凰大街，一定要扮作男装。”


    史君婵肃了脸，“谁答应带你去凤凰大街了，外头这般乱，你又去闯什么祸。”


    史君媱摇晃着姐姐的胳膊，娇道：“好姐姐，我爹爹都应下了，咱们一道去。我听说你年后就要跟祖母回老家了，媱儿舍不得姐姐。”


    史君婵心下一酸，正色道：“也好，你和嬿儿且再顽几日，等过了年，你们便要备考昭媛书院了？”


    史君嬿诧异得面红耳赤，“我也要考？”


    史君婵觑着两个不争气的妹妹，愈发爆发力惊人：“自是要考！咱们这个五品的史府，若再不进一次昭媛书院，我们姐妹三个可是一点路也没有了。你们放心，书院的夫子们我最熟悉，我就挑起这担子。嬿儿虽底子弱些，可若是出奇招，未必不中的。不若年后你们二人年后同我老家去，咱们姐妹三人也可做伴。这劳什子京城，我算是呆够了。”请收藏<a href="http://www." target="_blank">【MOXIEXS.COM】</a>www.MOXIEXS.COM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