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之山河踏遍: 森山治之死
020 森山治之死
这是来到了这里之后,严钧晟头一次发现,自己还会哭。
锋利的刀尖在他血肉中翻转,疼痛让他浑身冰凉,倘若不是死死抓紧了床边的栏杆,抓得手指头都像是要被自己掰断,他不可能一直忍到最后。
这简直就是酷刑。
他努力睁开眼,想去看清楚周围的一切,可他双眼一片朦胧,痛到极致,他咬破了嘴唇,逼出了眼泪。
直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人从他的血肉中剜出时,他当时便松了一口气,也就迅速陷入了一片昏暗之中。
混混沌沌中,似乎又回到了很早以前。
柳之意跪在柳老爷子的尸身前,咬紧牙关,一字一顿:“他们想和我爹合作,我爹不答应,他们就用这种卑劣的手段下毒要了我爹的命!”
而他站在一旁:“你现在带着东西赶快离开,柳老的后事我来处理。”
“不行——”
柳之意闭上眼,身子在抖:“之恒还扣在他们手上,我不能走。”
“那你要和他们合作吗?”
柳之意抖得更厉害了,半晌后,才茫然无措看着他,好像他就是那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那钧晟你说,我该怎么办?”
而他低下头:“如果你死了……”
“不就只剩下他这个继承人能打开仓库了?”
眼前画面忽然一转,被放出来的柳之恒已经听闻家中噩耗,正是失魂落魄之际,却被他的手下捆了个结实。
他坐在角落里,面无表情地盯着柳之恒看了半晌,忽然笑出声来。
“人是我杀的,货是我抢的,你想保住你们柳家?”
“你凭什么本事来保?”
他记得那天,他踩着柳之恒的衣袖,居高临下地瞧着昔日风光无比的柳小爷,眼底闪烁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恶意。
“你就是个废物,真可怜,你什么都守不住。”
柳小爷像是已经死了一样,趴在地上,由着他羞辱。
而他转身离去的时候,将那烟膏丢在地上,让柳之恒亲眼看着他是怎么把拿东西踩成烂泥的,就像是……
踩在柳小爷曾经高傲的头颅之上。
他这个“趁火打劫”的恶人,好像是要将所有人都逼上绝路,任谁见了都要在背后骂上几句,走狗一词都算是最轻的了,余下的那些更加难听,只是他听过之后,却半点不计较,反倒是还有种自得其乐的痛快意思。
而他这样子收拾了柳之恒后,他和柳家的那些“恩恩怨怨”一定传到了后头的某位耳中,对方十分满意,大手一挥,撤下了严艺涵身旁盯梢的人。
之后,眼前画面开始变得杂乱起来。
浓郁的血腥味到处都是,令人作呕,森山治那张留着两撇小胡子的脸在他面前不停晃来晃去,笑容显得格外狰狞。
他看见自己腰腹部一片刺目的红,周围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到底森山治的还是他的已经无从分辨,他打掉了对方的武器却没躲过那一颗子弹,而对方力气大的差点掰断他的手指。
好在只是差点。
没有了武器,就只剩下赤手空拳的互相较量,他的五脏六腑一阵绞痛,而森山治也没好到哪里去,被他随手抓起的东西刺穿了眼球,一阵惨呼。
惨叫声和其他画面不停切换,严钧晟只觉得心烦意乱,感觉自己好像被人送进了冰柜里一样,又特别冷。
最后,画面定格。
头破血流的森山治躺在地上,旁边是满面惊恐的严艺涵,有人在旁指指点点,说着让人似懂非懂的话语。
他是上海滩风光无比的恶霸严二爷。
他不怕千夫所指。
可有的时候,他看见严艺涵那个畏惧的眼神时,心里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严艺涵,你是不是怕我?”
“或者你也像那些外人一样,恨我?”
黑暗中,严钧晟满脸茫然,他似乎是忘记了自己只是在做梦,更加不知道现在看到的一切都是他内心深处最害怕的东西,他只是直到严艺涵站在对面盯着他看,半晌后,对着他的脸呸了一声。
忽然间,他就蹲了下去,双手用力按在脸上,摸到了一片濡湿。
那一瞬间,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脏还在跳动。
不管是上辈子,又或者这辈子,他最讨厌的事情就是被人误解,但现在,周围谁信他?
如果当初他没有咬着牙一路往前,误打误撞跑到了南京,说不定就不会遇上游平朔,最后也不会一步步把自己逼到这份上。
他也是人,他也需要别人的理解。
他也一样会难过。
而最开始,他只是想让自己活下去。
没有人生下来就想当英雄,更没有人从一开始就认为自己要去做那些看起来很伟大的事情。
可时势所逼,现在想起“当时如果我没有……”
那有什么意义?
他不觉得自己做的事伟大,他现在只是想尽自己所能,去保护身边的人。
难道他要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狠心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周围的一切在战火中沦陷吗?
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就……
哪怕是尽一点微薄之力,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因为他出生在这片土地之上,又能躲到哪里去?
人的心呐,再怎么样都是热的。
想要让它变冷,除非死。
耳旁似乎是有谁在唱歌,嗓音稚嫩,却有着拨动人心的力量。
严钧晟脑中纷乱,觉得那个调调很耳熟,熟悉到他也能跟着哼上几句: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他忽然有些发怔。
记起来了,这是当年他在海外留学的时候,每次听到都会忍不住驻足去看谁在唱的歌。
也是他刚上小学那会儿就学的一首歌。
真熟悉啊。
熟悉到他都差点记不起来,这是上辈子的事了。
…
睡梦中,严钧晟眉头仍旧紧皱,窗边阳光被割成一缕一缕,打在他的脸上,衬得他模样看起来有些消瘦。
嘴唇薄的人不单单有个“薄情寡义”的名头,若是脸色不好,看起来更能显出几分刻薄。
严艺涵把热毛巾轻轻放在他额头上,眨眨眼,眼泪就滴了下去。
旁边清荣喃喃:“严小姐……”
她猛地抹了把脸,起身往外,还不忘记留下一句:“你照顾好他。”
出了门,她就忍不住,捂着脸蹲在门口哭出声来。
那样一个狰狞又可怕的伤口,到底是怎么来的?
她的哥哥整天到底在做些什么事?
她不知道,严钧晟也从来不对她说,但她心中却隐隐有个猜测。
而这个猜测让她心中的某个想法如同得了肥料一般,小树苗迅速发芽长大,即将冲破桎梏。
她用力抹了把脸,表情逐渐变得坚毅。
很久以后,每当严艺涵回忆起这一刻的时候,她都会忍不住微笑,并且在周围对她为何做出这样决定的同伴向她发出疑问时,说上一句——
“因为我哥。”
…
而严钧晟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他睁开眼,清荣正在帮他擦脸,满满当当的一盆热水放在桌子上,雾气飘飘。
发现严钧晟终于醒过来,清荣顿时高兴起来:“严先生,你醒啦?饿不饿?给你准备了粥,我去给你盛!”
严钧晟来不及拦,只能由着清荣跑出去,而且……
他还真是有点饿。
身上实在是疼得厉害,他起不来,不过好在清荣是个细心的,帮他拿来了几个枕头放在身后,好歹是小心翼翼喂他喝了碗粥垫垫肚子。
严钧晟还有点头晕,就闭上眼:“什么时候了?”
清荣:“您都睡了两天了。”
他眉头一挑,“严艺涵呢?去码头了没有?”
清荣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顿了顿,沉默片刻后,声音低了下去:“严小姐去了,但她回来的时候很生气……”
“什么?”
严钧晟猛地睁开眼:“你说她回来了?”
清荣不知道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只是傻乎乎点了点头:“对……对啊。”
说着,又挠挠头:“严小姐还说了,外头现在很乱,说是死了个叫什么森的日本人,叫您醒了一定不要出去乱跑。”
严钧晟眯起眼,声音带上了怒气:“她现在在哪。”
清荣低头:“在屋里……严先生您这是去哪啊?”
严钧晟没说话,只是沉着脸,要坐起来。
真他妈该死,他分明嘱咐过铁志奎一定要把严艺涵带走,怎么现在人还回来了?
跟他开玩笑呢?
他现在一肚子火气,顾不得自己身上还有伤,动一下就疼得要命,连手指都在忍不住哆嗦。
清荣见拦不住他,只能上前扶他起来,帮他减少一些压力。
清荣那个瘦弱的身材,撑着一个成年人往前走,也是非常吃力,但他咬紧牙关不吭声,把严钧晟扶到了门边。
屋门打开,二人却都是一愣。
门口放着一个信封,而就在这时,大门的方向传来了嘎吱一声,慌乱的脚步随即消失在外头。
不用猜,肯定是严艺涵在门外听见了他起来的声音,所以扔下了信封慌慌张张跑走了。
严钧晟沉着脸,不知道这丫头又要搞什么鬼把戏:“帮我捡起来。”
清荣嗯了一声,一只手推着他,费力弯腰把信封捡起来,交到他手上。
就这会儿功夫,严钧晟额头已经浮上一层冷汗,他接信的时候手还在抖,清荣就劝:“严先生,要不你先进屋躺着吧,躺着也能看,我去把严小姐追回来。”
严钧晟:“不用。”
想想,觉得自己语气太生硬,就补上一句:“你不知道她会去哪。”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让清荣把自己又扶了回去,躺在床上,一边拆信一边说:“你去门口看看,看她是不是在门口蹲着。”
清荣:“好。”
出去前,还十分贴心地帮他擦掉了额头上的冷汗。
清荣出去了,严钧晟把信拆开,心说那丫头肯定是知道了自己想把她送走,所以又开始跟他闹别扭。
这么想着,他一目十行,看清信上写的是什么之后,面色却忽然间变得更加苍白。
当清荣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严钧晟脸色很难看,嘴唇半点血色也没有。
他有些好奇,就走过去,“严先生,严小姐她不在……”
话没说完,他顿住,双眼不可置信地瞪大。
信上的字秀气,但写得很大,让他站在旁边扫一眼都能看得很清楚。
所以他看见了最后一句话,落笔的时候,甚至用力到纸张都被划破。
而那上头写着——
“我要从军!”
严钧晟一把攥紧信纸,咬牙切齿:“艹!都他妈是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