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中记: 下京城 旧梦第二
之后,便是在西疆流离失所、化妆逃难的一段日子。
总有蒙面的铁骑追杀她们,不知来自何处何方,她们在明,他们在暗,防不胜防。最险的一次,她们赁住在一处偏僻宅院,刺客悄悄摸进了她的房间。好在最后一刻苏黛灵赶到,那刺客在她面前被苏黛灵击杀,满腔滚热的鲜血扑了她一脸。
“小麦子,对不住,娘不该在你面前动手……”
苏黛灵握剑的手颤抖着,想要拭去苏麦脸上的血,但被那一片殷红所摄,怎样也不敢动手。
眼前四五岁的小女孩跪坐在毡毯上,倒仍是一脸淡然,拉着苏黛灵的手劝慰着她:
“发现这人的时候,他已在这里,娘若不杀他,他就要杀我。这不是娘的错。”
苏黛灵周身发软,手中的剑铿锵一声落在地上。她缓缓跪坐下来,将一脸鲜血的小女孩子拥到自己的怀里,几乎落下泪来:
“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子还是不怕呢?”
苏麦没有应话。
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手,控制不了自己的口,只能随着自己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她没有理会自己满脸的鲜血,却一直看着膝头被血污了的书。
“这书已经沾了血,不能看了。娘再给你买吧。”
苏黛灵瞧着苏麦的神情,切切劝慰着她。自己杀人的时候概不眨眼,但面对这个永远冷清的女儿时,竟会忍不住手抖。
“嗯。”
苏麦听得自己淡淡地应了一声,一松手,那书滑落了下去,在裙上染了一条长长的血迹,跌落在了苏黛灵的剑上。
好在虽则是逃难,她们的身家却丰厚,想要什么都可以买得起。这书,丢了便丢了罢。
虽则如此,她心底仍旧涌出一点悲意,但转瞬就不见了。
门吱呀一声,进来的妇人一身不起眼的灰袍,头发花白,是外祖母卫虞。
卫虞凝了凝屋中跪坐着的母女,和那具断了头的尸首:“该走了,黛儿。这一处也被他们发现了,我们得马上搬家。”
——
每次被那些刺客发现,她们就要搬一次家,后来,甚至在西域如珍珠般散落在戈壁中的上百座大小城池里来回奔逃,有时一日间三五次变换休息的地方。身后的铁骑跗骨之蛆般粘着她们,无论如何也甩不掉。
苏黛灵和卫虞多时有事可忙,便与她几本书,将她留在某个相对安全的角落里看书。她总是沉静地看着那些文字,有时看一看便陷了进去,连身边有人死掉都毫无察觉。她坐过堆叠着杂物的马车,藏过阴沉隐蔽的衣柜,躲过荒郊野外的岩洞,也遇过逢人便杀的贼匪流寇,看过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辽远风景。
那时的西疆,是动乱的西疆。
逃难便这般一日一日过去了。她在马背上颠簸多次磨破了身子,亦被西疆的冷风侵入身子着过凉,也很多时候因为寻不到食物挨过饿。但这个小小的女孩子竟活下来了。
她只要有书,便无所谓在哪儿,无所谓吃什么。多少次她将苏黛灵为她想法子弄到的山羊奶哈密瓜和骆驼肉推给卫虞,自己不过啃着干硬胡饼,喝些污浊的凉水。
她身体自小很好,本也不在乎吃什么。
“去忙罢,娘,我很好。”
她总这么说。
苏黛灵带出的一整支骑队,都是沉默寡言的汉子,是她嫁给自己的父亲时的嫁妆。卫虞和苏黛灵也都是铁血女儿,本以为整支骑队只苏麦这一个孩子一定是麻烦根源,却想不到她如此安静如此省心,甚至像空气一样会被所有人忽略。
除了苏黛灵。
她不是个会做母亲的女人,但她做不到忽视自己的孩子。
偶尔有能安顿下来的时候,她便一定会抽空陪着苏麦做些什么。
后来她们终于结束了奔波逃难,安顿在了西域高昌。
记忆里,高昌是雄浑瑰丽的城。城外有辽远戈壁,城头有翠挺胡杨,城内则是八方商贾、近百民族,焉耆人、龟兹人、疏勒人、莎车人、乌孙人、高昌人、氐羌人……杂居一处,风情豪迈。热辣红棘花似的女人捧着珠宝跳胡旋舞,毛皮如水般光滑的骏马成群结队,驮着丝绸茶叶来来去去。她们混入其中,不留一丝痕迹。
外祖母卫虞开始一丝不苟、分外严厉地督促她学习术数,每有算错都会没有饭吃——这是苏麦当初在抓周仪式上,自己为自己选择的东西。
而她虽也选择了《素问》,苏黛灵与卫虞却都不通医术,自然没人教她。她只能自己看些草药书。
苏黛灵是个有趣又活泼的女子,就是生了苏麦之后,也一直保持着那份鲜活的心。既已安顿下来,她便为苏麦做木雕的摆件儿,陪她下棋,领着她练弓,带她看风景。偶尔一起逛街,寻觅新鲜的吃食,买些女孩儿会喜欢她其实却不喜欢的新鲜玩意儿,也见识各种各样的人。她西域各国的话讲得都很好,苏麦日日听在耳中,渐渐也学会了一些。
而这些场景,都被割裂成了模糊的印象,零散地掠过苏麦的脑海,润着模糊的白光。经历这些时她的确是快乐的,虽然那是极轻极小的快乐,像一粒一粒的阳光,一点点从似乎被冰封的心里泛起来。那些阳光虽微小,但每一点都有每一点的暖,游鱼般搅动着心底万年无波的深潭。
于是到了后来,她渐渐也不再那样沉默寡言。
——
梦里的场景交织变化,终于凝成了一处院落,苏麦想起,这是母亲苏黛灵在高昌买入的宅院。自买入这所宅院后,她们以平民的身份生活在高昌,已很久没再碰见那伙蒙面的铁骑。
那日,不知为何卫虞突然神情肃然地走进院落,叫走了陪她下棋的苏黛灵:
“黛儿,城北有人来。”
苏黛灵怔了一下,回首抚了抚苏麦的头:
“苏麦乖,好好留在这里哦,娘很快就回来陪你下棋。”
其实她是不必人叮嘱的,她从来都很安静,从不麻烦任何人。于是她一个人留在空旷的院落。
可直到晚上,苏黛灵再没回来。
她那年才五岁,对着一盘残棋枯坐着,一动也不动。转眼便傍晚了,残阳血红,染得天边一脉赤色,有种行将失去的空落从无到有,晕染在苏麦心头。隐约间,她似乎知道了即将要发生的一切,又似乎隔着一层模糊的雾。
突然头痛欲裂,脑海里有透明的罩瞬间碎裂。
她想起来了,是这一天。
怎么会回到这一天?
为什么又回到这一天?!
有恐惧的手挟住心脏,死死握着,几乎让人喘不过来气。她终于知道什么是怕了,新的灵魂与旧的灵魂,两种恐惧混合在一起,像惊涛骇浪的海。
依旧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她只觉自己猛然站起,向院落的门狂奔过去。门竟是锁的,沉重的铜锁在门外挂着,她才五岁,稚弱的身体根本动摇不了那扇门。她第一次喊出了自己母亲的名字,可也再没有人回答她的呼应,空气里仿佛有无数恶鬼在撕扯她的四肢。
又是这一天,又是这一天……
她痴痴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脚下的土地传来震动。
是一直以来追杀她们的人,是那些蒙面的铁蹄。
可是这一次,卫虞,苏黛灵,骑队,一直以来庇佑她陪伴她的一切,梦幻一般地消失了。
消失了,彻头彻尾,仿佛从来未曾存在过。
可她会死啊。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幼小的女孩儿咬了咬唇,突然飞快地向院落的另一头跑了过去。
然而,跑到一半时,她跌了一跤。
眼前是汹涌的血色啊,汹涌而如赤练勾连,她的意识混沌起来,眼前的场景混乱而模糊。她想继续站起来奔跑,可双腿像是扯着上百斤的镣铐,而那模糊混乱的一片血色里,一只狻猊冲了出来,将要咬断她的脖子——
狻猊皮褥上,卧着沉睡的苏麦乍开双眼。
她的面前,是一只狻猊巨大的头,大睁着死了的瞳仁儿。她和狻猊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缓缓地移开目光。饮绿轩外,勾月如霜,迟疑着,她缓缓澄清混乱的脑海,只觉自己头痛欲裂。
是了,是了。她已经死了,她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苏麦。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是她又梦见了童年……梦见了那一天,梦见了那种被抛弃而孤苦无依的痛苦。
她一生唯一的一次恐惧。
苏麦缓缓坐起,平复着剧烈跳动的心脏。
她虚弱无比,双手寒凉如冰,好像有什么赖以为生的东西正缓缓自体内流失。
那天,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她是如何逃出来的,又如何找到了母亲和外祖母……好像是极恐惧的记忆,自她平潭般静了许久的心底泛出来,只差一点儿便能冒出头。
然而在那最后一瞬间,她大脑剧痛。记忆像是被割裂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苏麦捧住自己的头,身子紧紧蜷缩起来。
罢了,不想了、不想了……梦而已,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天快要亮了。她还要去下一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