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书: 千锤万凿出深山
清让十四岁上战场,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征伐战乱是什么模样。那年瑶光已二十有四。
且说涿鹿战况告急,宛京也岌岌可危。为避战之祸,不少旅居京城的异族商客都纷纷将薄产低价沽让,收拾细软匆忙离了这是非之地。城中一改往日繁荣,市肆凋零,人人自危。
皇榜自贴出以来,围观者众,却乏人问津。百姓人家度日不过求个衣食无缺门庭太平,知道战场上是要命的地方,论斤按个多少也不够往里填,更遑论留出小命去享那纸上画饼的封赏。哪得如此便宜之事?于是轻易都不敢上前招揽这等是非。
但随着封赏的不断累加,自也吸引来一波波企图浑水摸鱼的市井无赖之徒。皇帝此举本意是广开言路集思广益,以盼能暂缓涿鹿燃眉之急。因此官府也不便过于苛责上门蒙混的宵小之辈,怕责罚得狠了消息一旦传出,更无人敢来相试,反错过了真正的有识之士。遇着那滥竽充数的,多不过赏一顿好饭食并十数铜钱打发了去了事。若有纠缠不休者,便扬言给其一个充军报效朝廷的机会立即集结上阵,将之吓跑。
府衙门口一时倒成了京城如今最热闹的地方,来碰运气赚取十数枚铜板国难财的三教九流这几日走马灯般鱼贯涌出,散之不尽,外面早又重新聚起一拨跃跃欲试摩拳擦掌而来。
瑶光和清让第一次踏进府衙大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那府衙于偏厅藻井处设了一条案,此刻案后坐着昏昏欲睡的执录,几名手持棍仗的衙役东倒西歪散立在旁晒着太阳闲聊。左右尚还剩十数个神色或猥琐或奸滑的闲汉,在地面三三两两围坐一圈,交头接耳磨蹭不去。
那执录困倦得很了,脑袋啄米般点来点去,悬悬架在耳后的毛笔终于再搁不住,松脱下来啪地掉在地上。
执录被响声惊起,睁着惺忪睡眼弯腰往桌底摸去,竟摸到一双架在轮椅上冰凉的脚。当下一个激灵,瞌睡彻底清醒过来,忙欲起身,不妨又遭案角撞了脑袋。正吸气护痛之际,却见面前赫然一张黝黑面具连着半个白衣的身子,正正对着自己,顿时被吓得椅子几乎不曾仰倒过去,脱口惊呼:“啊!鬼啊!快来人……”
身前那人影却不紧不慢,微微俯身将方才拾起的毛笔,平托掌心递将过来。露出的指掌肌肤甚为苍白,几乎同衣裳连成一色。
细看却是一男子身着素色长衫,坐于木轮椅之上,身后还站着个眉清目秀的布衣少年。男子戴一副朴拙沉黝的木制面具,此刻正将那支无人接取的毛笔轻轻放回到了桌案上,又不紧不慢收回手来,虚握成半拳放在唇边咳嗽一声。
“在下是人非鬼,累大人受惊,实在惭愧。”
抱柱闲谈的衙役们早望着这边嘻嘻哈哈取笑起来,执录略缓过神,又觉在底下人跟前丢了颜面,顿时一股浊气排胸,怒喝道:“来者何人?!不知这是公门重地,怎敢擅闯滋事?!”
“回大人,在下鄙姓白,城南口街双桥坊桥头算卦的便是。区区无名小卒,贱字未敢有辱清听。今遭乃是应皇榜之召前来献御城之策,实非有意寻衅叨扰,大人雅量,还望宽恕则个。”
又一指身后:“此乃小徒清让。清让,来见过大人。”
一直安静站在男子身后神色略带紧张的少年此刻上前一步,拱手行了一礼道:“大人莫怪。”
当即被执录满面不耐地挥开:“去去去!哎我说,瘸子来凑什么热闹,别添乱了嘿,这一天天的还嫌老爷我不够累得慌?!”
又站起身绕到条案前,一脚踹在蹲在地头窃窃私语的闲汉屁股上:“一群混账东西,往上算祖宗八辈识的字全加起来可装得满一箩筐?也敢来聚众咆哮公堂蒙混官银不成!都给爷滚回去,赶紧该种地种地该干嘛干嘛!那军国大事也是你们掺和得了的?再要不识好歹,老爷我今儿便教给你们开开眼看‘死’字如何写法!”
一群地痞无赖见执录此番动了真气,料今日必讨不了好去,互相使个眼色便脚底抹油开溜得比兔子还快。原本乱哄哄的藻井瞬间鸦没鹊静,终于空旷下来。
执录鄙夷地瞅了一眼地上被踩出的泥迹,抬袖弹弹裤脚,回身却见方才那轮椅上的残疾男子和少年仍旧待在原地,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你俩怎么回事儿?还赖这舍不得走,非得逼着爷动真格的?”
男子颔首摇头,再拱手一回慢道:“大人息怒。值此烽火狼烟之际,民智未开,良莠不齐,企图鱼目混珠之辈在所难免,大人的职责便是慧眼明辨清浊。在下虽出身寒微,却也知何为轻重缓急,非是为那区区十数铜板而来。”
执录被噎得一愣,咕咚咽了口唾沫,将面前这师徒两个重新上下打量一番,拈着一撇稀稀拉拉的山羊胡怒极反笑:“呵,有意思,那你倒说说,你这瘸了腿的宝珠都有哪些本事,怎么个不同于死鱼眼珠?先把你脸上遮那破木头壳子去了,公堂之上,老戴着这么个玩意儿成何体统?快快摘下来回话!”
“回大人,在下幼时曾遭祝融之灾,面目已被烈火尽毁。因容颜疤痕遍布着实可怖,故自觉藏于面具之后,以免惊扰旁人。若大人实在想看,倒也无妨。”
说话间抬手至脑后解开系带,作势欲将那曲柳木面具摘下。
“哎哎……行了行了,那你还是好生戴着吧,别吓得老爷我晚上回去做噩梦,端地晦气!”
男子依言将面具重新戴好系紧,再不疾不徐从衣袖中缓缓取出一明黄的物事呈于执录面前。执录满腹狐疑地接过,展开一看,吓得几乎腿软,赶紧哆哆嗦嗦合上双手放回案台之上,再就势一拍:“好个刁民!你刚说你姓什么来着?姓白是吧,姓白的小子,这等胆大包天,竟连皇榜都敢随意揭下,你到底要干什么?今儿要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老爷我非……我非……”
执录抖着山羊胡负手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非要怎么着却一时拿捏不出来,最终跌坐太师椅上憋得呼呼直喘。
“姓白的小子”摇着轮椅近前两步,端起案上早已放凉了的半盏残茶让到执录面前:“大人辛苦。皇榜已揭,取而不能是死罪,在下自然明白。然朝廷发此皇榜,求的是保城之计,而非一双好腿。值此国难当头,余一心只望报效朝廷,万望大人高抬贵手行个方便……”
男子仪态清柔,不卑不亢,虽身带残疾坐于轮椅,背脊却始终挺得笔直端正,自有一股殊于异常人的高华气度。一行说,一行不动声色将掌中暗藏的一枚物事“叮”一声放入细瓷茶托上,再连同茶盏敬上。
执录吹胡子瞪眼不肯就接,下一瞬却被眼前的所见牢牢抓住了魂儿,眼珠越瞪越大,连一旁侍立的少年也惊得禁不住微张开嘴——只见那茶托中躺着的,竟是一枚比拇指盖儿还略大上一圈的玲珑青金宝石。鸽蛋面,想是曾从什么镶嵌的首饰处抠下来,十足十的好成色,光润深邃非同凡品。
那执录厮混公门大半辈子,却连个主簿也没混上,纵有油水也不过当个过路财神,雁过不敢狠拔毛,都得忍痛朝上头献纳了去,几时见过这等宝物?顿时血涌上脑,兴奋得干皮老脸满泛红光,一双贼眼滴溜溜左右环顾一轮,见无人注意,忙伸出双手接过茶盏,借袖口遮掩下将那剔透宝石纳入掌心。
执录欲盖弥彰地略抿了半口茶水,再“呸”地将口中茶渣沫子吐掉,酝酿了一回,欲要再拿出几分腔调,奈何拿人手短,只得臊眉耷眼闷声回道:“你这小子,倒是牙尖嘴利得很,也还算乖觉……罢了,老爷我日行功德一桩,你既那么想报效朝廷,便送你个顺水人情也无妨。”
抬臂往后堂一指,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吧去吧,过了长廊尽头左拐,自有衙役领你们到后边儿,近日选出来的几个奇人异士此刻尽都聚在那儿同府伊大人商议对策呢!”
白衣男子忙作揖谢过:“大人深明大义,实乃忧国忧民之栋梁,小生感激不尽。”
“行了别啰嗦了!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见过活腻歪的,没见过这么赶着投胎的!”
说话间,白衣男子已摇着轮椅领了徒儿绕过藻井往回廊行去。几个闲得浑身长毛的衙役打着呵欠踱过来打听道:“那两个奇模怪样的,什么人呐?怎的没写谋策交由大人审阅就放进去了?”
执录白他一眼,站起来抻了抻衣襟,翘着山羊胡拿下巴朝桌上一伸:“喏,这不,皇榜都揭下来了,还写,写个屁!哎,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罗神仙也拦不住找死的人。管他作甚!你们几个且在这儿好生把守着,老爷我要去喝几杯解解乏喽。”
这边厢,白衣男子携少年缓缓行在狭长的廊下,少年满心疑惑,步子挪得甚慢,一下子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嚅嗫道:“师父啊,咱这是干嘛来了,我原以为你是打算要蒙混几个铜板度日,结果钱没赚到,反折了不知多少倍进去。听说前方战况不妙,若涿鹿失守,京城恐将不保,逃荒路上要用银子的地方还多着呢。”
男子推动轮椅的手停了下来,偏过头问道:“逃荒?谁说我们要逃荒去了。若宛京城破,天下必将大乱,烽烟四起,又能逃到何处。为师此行,便是为着宛京不被西北蛮夷的铁骑所践。自古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你也知世道艰难,在一群魑魅魍魉里不使钱还使什么?有钱能叫鬼推磨,没什么比银子更管用。”
少年惊得瞪大眼睛:“师父,原来你真的……真打算要给皇帝打仗去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哎不过,师父你何时藏了块那么漂亮的宝石,我竟从未见过,那执录老爷看得眼睛都直了,想来卖掉定能换不少银子呢。”
男子温和地拍了拍少年的手背,轻笑一声道:“你看那是块宝石,在我眼中,不过是把钥匙。取之于谁,便用之于谁罢了。走吧。”
一大一小继续朝前方走去,少年甚少出门,更是从未踏足过这等雕梁画壁的官家府邸,一路好奇地左顾右盼喋喋不休:“这院子可真大,连假山石头上的绿苔都漂亮得很……你看你看那儿,还养了鹤呢!哎师父,你怎么什么都会啊……你说打仗是怎么个打法儿?是像书里写的那样么?会死很多人吧?不过师父既要去,刀山火海徒儿也都愿陪着……”
随着语声渐稀,素白的身影一转便消失在长廊尽头拐角处。
送予执录的宝石,就是他在十四年前在雨夜行宫身受酷刑之时,从被塞入口中的戒指上抠出的那枚。也是这么多年来,师徒俩身边唯一最值钱的物件。但无论生计多么艰难,他也从不曾起意将之典卖掉。
因他深深明白,这是他手中的一把钥匙。银戒圈曾助他打开脚镣拖着残躯逃出生门;戒面儿上的宝石,能帮人皆不屑一顾的穷酸卦师买通关口,进而沿着这条窄道攀爬出泥泞底处,再不必蛰伏深渊。
它的用处绝非换取一衣一食,而是开启日后一切风云际会的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