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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北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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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北风录: 第七章 饮血刀

    他收刀,往屋中走,屋里已无火光,他所看见的只有黑暗。静寂的屋子,在雨中仍非常静寂,它静寂的不止屋里的黑暗,还因屋内少了一个人!


    他回身跃出去,跳上他的马。马在嘶鸣,他的心里也在嘶鸣!


    闪电划破这个雨夜,他奋力拍打马臀,往一个方向追,因为他知道,那些人一定在那里!


    雨愈发急促。无垠的荒野上,这种急促似乎又变成了猛烈,偌大的空间里仿佛只有雨,这世界也仿佛完全裸露在那瓢泼大雨中!


    沼泽,一望无际的沼泽。从契觚来的杀手,他们最喜欢沼泽。


    他停下马,拔出他的刀。


    暴雨,寒夜,他的心里却烧着火。


    他走着,四面有人悄悄围过来。


    他不在乎,他只往前走,他心里烧着火,他手里握着刀!


    火光从雨幕中透出来。


    他慢慢走近。


    那是一个帐篷,黑色的帐篷里燃着火,火堆旁坐着一个女人。


    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她身着白色的袍子,一袭黑色长发垂在身后,那发太长了,被一个丫鬟小心捧在手里。她坐着,她看着帐篷外头,看着雨中的人。


    握刀的人身子猛地一颤。


    她的模样在雨中看不清楚,可男人已不必去看了。眼前的人,就算他闭上眼睛也能看清楚,她的那张脸,就算千刀万剐他也认得出,她的一颦一笑,她的百态仪容,甚至她的身体都曾给过他无尽的折磨,他怎能忘记!


    男人开始颤抖,不只为眼前的女人颤抖,还为她怀里的东西颤抖!


    她抱着那个孩子,那孩子惊恐地看着他。


    女人微笑,轻轻抚着女孩头上的小红花。


    男人看不清她的脸,但他知道她一定笑了,那个笑他曾见过无数遍!


    他仰脸望着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四面人将他围住。


    围住他的不只有人,还有雨。雨,瓢泼的雨,雨把他困在这个夜里!


    闪电映亮他的脸,苍白的脸!


    帐中的女人微笑着,她端坐,她睥睨,她睥睨着雨中的人,她仿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帐篷的帘子为人合上,火光消失,那黑色的帐篷重和黑夜融成一体。


    黑色的人自沼泽中站起来,他们扛着那座帐篷,慢慢往夜的更深处抬去。


    四面人举刀。


    他低下头。他的长发合着雨垂在胸口。


    他提着刀,他的手不动,他的刀却在颤抖!


    远方有“轰隆隆”的声音传来。


    雷!


    刀从四面砍下来,反着白色光的刀,在这一刻齐齐斩向他!


    他同时挥开他的刀。


    他的刀没有反光,他的刀并不锋利,但每一刀挥开,就会有一片血花四散开来。


    雷在天空中炸响。


    他的刀不但斩断了人,还劈开了夜!


    血,合着雨的血,它染红了这片沼泽。


    人像饿狼一样涌上来,扑向他,夜黑雨大,那些人不知有多少。他们静静扑向他,没有人言语,黑暗中只有雨,只有雨的呼啸声!


    他如一个黑色的影子,挥着黑色的刀。他在杀人,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杀人,但他仍不断挥出手里的刀。


    他挥舞着那把刀,他像一个投入的舞者,但他却在杀人!他的那把刀每划开一个弧度,就会有一个人倒下!


    雷在嘶吼,它愤怒地嘶吼,将闪电直插进这片昏暗的大地;雨在咆哮,它尖锐地咆哮,它的咆哮洒在大地上,似乎就要把一切覆灭。


    他挥着刀,不停挥着刀。


    人不停地倒下,血不断地流。


    漆黑的夜,饮血的刀!


    他不知挥了多少刀。


    雨也不知下了多久。


    这是他第二次大开杀戒。


    第一次,那是五年以前。


    那是一间房子。那时候没有雷,没有雨,连风也没有。那间房子里只有人,他的族人,他死了的族人!


    他的族人,有老人,有孩子,甚至还有怀孕的姑娘!


    他一个人从那间房子里走出来。房子外头,持刀的人黑压压地站满了院子。


    他低着头,每当他愤怒或是绝望的时候他都会低着头。他的脸苍白,他的身体在颤抖,人人都可看见他的颤抖。


    他是来找他的哥哥的。


    他来了,没有哥哥,只有满屋的尸体。


    他低着头,他流着泪。


    他颤抖,他几近崩溃。


    人人都可看见他的绝望。


    他那时候多大?那时候他才二十岁。他来找他的哥哥,他唯一的亲人,他的哥哥叫可利尔·呼伦阿女·北野木,他的哥哥是北莽的大汗,北莽却已灭了!


    他抬起头,脸上布满泪水。


    他的哥哥没有死,但与死已经没有什么区别。那个曾经被称为大汗的男人跪在一个人面前,他的脖子上套着铁链,他仓皇地舔着那个人的脚!


    黑袍的人,持刀的人,脸上刺满狼毒花的人,他流着泪,他痛哭出声,他浑身在颤抖!


    对面人睥睨,她睥睨着,她睥睨着痛哭流涕的人,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是谁?他知道她是谁。她是契觚的公主,她是冷水王的女儿,最重要的,她是曾与他一起长大的那个人!


    为什么要有仇恨。为什么仇恨一定要在他们之间产生,为什么,她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想不通。如果方才他尚未崩溃,那么在她出现的那一刻他已经崩溃了。


    她慢慢拉着他的哥哥走出去,她微笑,她微笑着看他。


    她好像并不在意手下人的死活,她好像只在意他,只在意他的痛苦。


    她只想让他痛苦!


    那时候天是红的。


    那座庄园也是红的。红色的花草,红色的树木,红色的房子,红色的道路。


    连他也是红的。


    那是血,血染红了一切。


    那是恨,恨湮灭了一切。


    雨声渐止。


    他这时候才听见雨声,他这时候才听见这个世界的声音。他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世界还是有声音的。他听得到一切,他甚至连自己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在这一刻,世界寂静下来,一切都好似被无限放大了。


    世界是寂静的,不吵也不闹,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祥和。


    他却感觉到身上湿稠无比。


    他低头,他慢慢低头。


    他低头看自己的身体。他看到的不是黑色的衣服,而是红色的血!他不止浑身是血,他的刀上也沾满了血!


    红色的血染红了他黑色的刀。


    他立在原处,他默默立着。他手里仍抬着刀,他的周围却再无一个活人!


    雨不知何时停下来。


    天色渐晓。


    他立着,他仍默默立着。他垂着头,头上的雨水顺着他的长发一滴一滴落下,落进黑色的泥里。


    那雨水,那从他头上流下来的雨水,那红色的雨水。


    他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痛苦。


    他立了许久,又颤了许久。终于,他“扑通”一声坐在了血水里。


    太阳从远方灰蒙蒙的山上升起来,它努力张开身子,却也照不亮这大地。


    它同样照亮不了的,还有一个人,坐在死人堆里的人!


    他漠然望着那太阳。


    他想起一个人。


    很多年前,他们一起坐在山丘上望夜里的星辰。


    他们披着一张毯子,他偎着她,她身上的紫幽花香令他沉醉。


    她是个年轻的女人,但自小就开始照顾他,她不是他的母亲,却比母亲给了他更多的爱。


    星辰底下,她问他:“太阳和星星你喜欢哪个?”


    “星星啊。”他看着她,眼里闪着光。


    “为什么呀。”她摸摸他的鼻子。


    “因为它很安静。”他答道。


    “但你以后要做个像太阳一样的人。”她笑着对他说。


    “为什么?”这次轮到他问了。


    “因为星星很冷,而太阳是暖的,你要去温暖别人,像太阳一样。”她把孩子搂进怀里。


    “姆妈,就像你一样温暖吗?”


    他好像已经听不到回答了。


    她来自山南,山南哪里呢?他不清楚。她没有其他女人一样的长发,她留短发;她的个子不高,长得小巧玲珑;她很爱笑,说起话来像库尔加的糖一样甜;她也很严厉,每当他犯了错就几天不理他……


    她不是胡族人也不是汉族人,她手上纹着不知名的一种花儿,她说那是阿鲁族的花儿。那她是阿鲁族人吗?他不知道。


    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只是叫她姆妈,他叫了七年。


    可是她终究离开了他。不是她想离开,而是战争让她离开!


    战争不只是战争,战争还意味沦丧,意味着灭绝,意味着仇恨,意味着痛苦!


    那是他七岁的时候。那是一个夜,他正睡在那个人的臂弯里。那时帐篷里弥漫着羊奶的香气,那时候风吹过帘子拂在他脸上,他却觉得很温暖。那时候,一群人冲了进来,他们举着火把,他们拿着刀,他们粗暴地把他身边的人拉起来,他们脱下自己的裤子,他们当着他的面凌辱她!


    坐着的人重颤抖起来,他颤抖得更厉害了。


    他想起的不止这些,他一切都记得,他们凌辱完那个人,把她拉出去,他们在帘子那头杀了她!


    外头烧着火,他看得见那些黑色的影子。她在挣扎,她在呼号,她凄厉地呼号,那些人举起了手里的刀!


    她的血溅满了白色的帐篷。她的血沿着帐篷往下流,她只剩下影子,她的血也只剩下影子,她的血,黑色的血!


    他痛苦地掩住脸。他痛苦,他无能为力的痛苦,直到现在,他还是无能为力的痛苦!


    所以他杀人!


    他不愿再痛苦,亦不愿再想下去。他不再想那些痛苦,却在想那个孩子。


    他知道那女人不会杀了孩子,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软肋,又怎么会轻易放弃这个软肋呢?她不愿他一时痛苦,她只想他痛苦一辈子。


    这些他都知道。


    事实上她已经做到了。他痛苦,他的痛苦也绝不是一时的痛苦,既然他已经如此痛苦,她为何还要这般残忍?


    他不知道。


    风吹过来,他闭上眼。


    他闭上眼。


    他躺下,躺在那些尸体里。


    他好似也变成了一具尸体。


    姜无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