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篡改所做的剽窃: 2.君子有三戒
最近这段时间,罗小满有些烦躁。
事情是从两个月以前,也就是“泰瑞化工‘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发生,也就是杨白苹、傅工第一次见面那天,那天之所以临出门被耽搁住,罗小满所在的四海市青山区,区公安分局政治处夏主任,找她谈话开始的……
去年秋天,罗小满年满五十五周岁,从青山二中教导主任的位子上正式退休。几乎与此同时,辖区五湖街道派出所找到她,给退休后的罗小满安排了一个新“职务”——“社会安全特聘信息员”。
据负责和她联络的管片民警小邵说,这个职务是近几年刚刚设立的,属于“城市网格化”及“警民共管”工程一部分,顾名思义,主要职责是利用其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便利身份,帮助警方搜集一些后者不便或不能获取的信息。与那些仨一群、俩一伙坐在院门口社区协管员略有不同,“社会安全特聘信息员”的身份是不公开的,与管片民警单线联系。无需上岗执勤,也不必巡逻守夜,但选拔标准却更加严格,一般来讲,只有那些“体制内”的,具体说来,党政军群机关、事业单位、大中型国企退休人员,最好还稍微有点儿职务和级别的,才能被派出所相中。
无论是先前在二中任教时,还是近年退休后,因其职业身份,罗小满在社区内知名度一直挺高,且具有一定威望,认识不认识的,谁见了都尊称一声“罗主任”,至少也是个“罗老师”。此外,与性格冷僻甚至古怪的丈夫不同,罗小满始终是个开朗好动的活跃分子,从学校到街道,各种大大小小集体活动,一般都少不了她。人缘好,自来熟,组织能力又很强,总而言之,当这个“信息员”确实很合适……
但实事求是地讲,自从“走马上任”,罗小满并未提供过太多有价值的信息。按照事先约定,她每天都要和派出所小邵通一次电话,每周见一次面,遇紧急情况还可临时联络。有时小邵问,有时罗小满说,内容无非是近来这一片儿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和事,谁家出现了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等,都是些鸡毛蒜皮,似乎说不说两可。小邵倒是很认真,每次都详详细细地将罗小满提供的情况录入面前的电脑,据说有个专门的系统,只是从没让她看过。
好在五湖街道一直很太平,否则罗小满真要“邑有流亡愧俸钱”了。要知道,同那些基本义务,充其量逢年过节分点儿烂苹果臭带鱼,仨瓜俩枣协管员不同,这个所谓“社会安全特聘信息员”可是有待遇的,以罗小满为例,虽然刚“入行”没多久,每月按时发放的津贴,已经差不多与她辛苦半辈子换来的退休金相当,听小邵嘀咕,今后每年都会按比例上涨。
为了对得起这份不低的计划外收入,罗小满“工作态度”还是挺认真的。反正退了休也没什么事儿干,整日介无非走东家、串西家,有意无意打听各种派出所那边可能感兴趣的信息,先记在脑子里,回家后誊录在本子上,形成条理后再向小邵汇报。可尽管如此,罗小满还是觉得,就自己搜集来的这些“情报”,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能换钱的。
先前当老师时,罗小满常教育学生们,天下没有不要钱的午餐,不会有人平白无故给你好处,横财飞来时,后面跟着的,八成就是板儿砖。学为人师,行为世范,扪心自问,罗小满是这么说的,也是,基本也是这么做的,活着不容易,图的就是个踏实。
可这一次,她有些犹豫了。按理,“社会安全特聘信息员”,怎么着都算是给公家办事,待遇也不是自己主动伸手要的,据小邵说,像她这种情况,整个四海市至少有几千人,本不该心虚。可不知为什么,罗小满还是总感觉不踏实,面对那些依然一口一个“罗主任”、“罗老师”的街里街坊时,底气也越来越不足,有时甚至不敢看人家一如既往真诚信赖的眼睛,像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亏心事,且随时可能惹上麻烦似的。
究竟亏不亏心,为什么亏心,罗小满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可“麻烦”,却真的来了……
周六下午五点,罗小满洗完澡,吹干头发,换了套新买的衣服,对着镜子暗笑,弄得跟自己相亲似的,把家里,其实也没什么事,安排好,等着杨白苹来接。离半点还有十分钟,门铃响起,不是说好打电话么,还跑一趟。拎上包,踩上鞋,笑盈盈开门,却发现是轻易不直接到家里来的小邵,后面还跟着一位。
罗小满对警衔没什么研究,但也知道肩上的杠和花越多级别越高,按照这个标准,新来的陌生面孔应该是个不算小的官儿。果然,经小邵介绍,青山区公安分局政治处的领导,和自己先前一样,也是“主任”,姓夏。
罗小满本能地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
夏主任倒是很热情,也没什么架子,先是对罗小满一通表扬和肯定。都是官话,无非说她担任“信息员”以来工作勤恳,提供的情况也很重要,为维护当地社会稳定繁荣做出了贡献,不愧人民教师出身,是大家的表率,代表分局对她表示感谢,并鼓励其再接再厉。
好歹,罗小满也是当过中学教导主任的人,爱人又是公务员,心里明镜,除了“再接再厉”四个字可能有点儿信息量外,其它的种种,和自己提供给小邵的那些“信息”一样,全都可有可无。
云苫雾罩一番,夏主任慢慢切入正题,主动向罗小满询问,是否了解曾飞鸥和杨坤的情况……
夏主任所说的这二位,是两口子,与罗小满同为青山二中老师,住得也近,楼挨楼抬脚就到。说起来,两家还真挺有缘,几年以前,时任教导主任的曾飞鸥调任校党总支,继任者就是罗小满,至于杨坤,和她曾经也在二中任教的爱人,一头一尾,当过同一个纪念班的班主任。
和罗小满一样,二人现在也已退休在家。曾飞鸥原本还不到年龄,因杨坤身体一直不大好,有了春秋,情景每况愈下,为照顾老伴儿,按规定还能在总支副书记任上再待几年的曾飞鸥,主动向区教育局打了个报告,算是提前内退。
就算夏主任不挑明,罗小满心里也清楚,所谓“曾飞鸥和杨坤的情况”,其实是个偏义复指。他所感兴趣的,于公于私,都不会是病病歪歪的杨坤,只可能是曾飞鸥。
青山二中的人都知道,从年轻时起,曾飞鸥就挺有侠义气质,凡事好较个真。“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遇到委屈,甭管是谁,找他准没错,肯定比自己的事儿还上心。
孔子说“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照理,上了年纪,应该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沉不住气,反倒容易胆小怕事。可曾飞鸥却是个老而弥坚的例外,随着年龄增长,打抱不平的范围反而越来越大,甚至和部分志同道合“江湖”朋友,成立了民间公益维权组织。名字罗小满记不得了,本事似乎挺大,没有明确的“经营范围”,什么都管且分文不取,农民工拖欠工资,升学名额让人顶了,潜规则、索贿、强拆、执法不公等等,来者不拒。
为此,曾飞鸥还专门考了个律师执照,帮弱势群体打官司,尤其是退休之后,披星戴月,倒比先前上班还忙。前段时间,“海达泰瑞化工有限责任公司”厂区附近居民,因爆炸污染问题包围市委大院,挑头的就是他。
不管同事朋友,还是街坊邻居,提起曾飞鸥,没有不竖大拇指的。但反过来,他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接到过威胁电话,门上被泼过漆,走夜路时甚至不明身份暗算过。为此,不用说杨坤,就连罗小满两姓旁人,都多次劝过他,图什么啊,曾飞鸥却总是嘿嘿一笑,活着,就得折腾着。这么多年,杨坤也习惯了,除叹气之外,只能对曾飞鸥,也似乎是对自己说一句,等闯了大祸,有你哭的时候。
罗小满不知道杨坤所说的大祸具体指什么,当然,这是在夏主任找她谈话之前……
其实,曾飞鸥的大名,老早就在“有关部门”挂了号。起初,官方对他还是比较宽容的,说不上支持,可也说不上反对,那个不可能在民政部门注册的“山寨”维权组织,不也还堂而皇之,街道办旁一间破门脸房挂着牌呢么。
可随着名气越来越大,找曾飞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业务”越来越忙,所得罪的人或势力,级别也越来越高,能量也越来越大,背景也越来越深。他又不知进退收敛,真应了杨坤的话,这一次,终于踩到了不该踩的尾巴上……
夏主任讲话很艺术,但用意是很明确的,希望借助罗小满这条“内线”,尽可能详细地了解曾飞鸥不为人知的底细。说得再直接点儿,最好能挖出他可供指摘的把柄,好歹法治社会,尽管“有中国特色”,毕竟不是斯大林时代,看谁不顺眼,一个电话,“内务人民委员”贝利亚马上让他永远消失,大面儿上得能过得去。
对于这个从一开始就被罗小满解读为“麻烦”的要求,实事求是地讲,她始终怀着抵触,甚至有些反感心理。虽然是“生在红旗下、长在党怀里”的一代人,见惯了不害人就得等着让别人害那一套,可做人总还是不能太冷血,帮派出所收集点儿不痛不痒的信息,为安定团结做些防患于未然的贡献也罢了,真让她当无间道,的确没那份天赋和狠心。
当面回绝夏主任,肯定是自找不痛快,也不符合她在事业单位混了半辈子的身份和历练,到了这会儿,再打退堂鼓,吃后悔药肯定来不及了。但阳奉之后不代表不能阴违,像以往一样,罗小满将夏主任交代的“任务”,一五一十记在那个小本子上,尽力而为。可在心里,她却完全是另一番打算,这种事,尽不尽力,尽几分力,只有自己清楚。狄德罗不是说过么,你可以要求我寻找真理,却不能要求我找到真理,自己就是个半路出家的业余“信息员”,完不成任务,还真能扭送军事法庭不成?
可令罗小满颇感意外的是,自从与夏主任谈完话,她的生活便被彻底搅乱了。与先前刚和派出所接上头时不同,这一次发生变化的,不是心理,而是身体……